1

我不是你每天期待的厉鬼

尽管我毕生四处游荡

当黑色的头颅

从江心的漩涡中缓慢地浮起

升华，伴随着绚丽的晚霞

紧接着诞生的是一个世纪

我像两节车厢之间

被忽略的榫扣

要接续的是另一段罪愆

漫山遍野被伐倒的树

满江满河漂浮的尸体

在那些被日光、空气和雨水

浸泡得发白的幽灵中间

我没能找到自己

我是一个逃脱的冤孽

为了消灭魔鬼

自己先做一次魔鬼

在开满鲜花的季节

永不停歇地呼唤飓风和霪雨

2

有谁这样真心地爱过你

我的魔鬼。我的上帝

把整个心挖出来还不够

我要用不竭的血液

灌溉你苦心栽培的恶之花

我对你的情意遥不可及

像大海下还有一个大海

天空上还有一片天空

只要你宁静

我就快乐

只要你快乐

我就充实

而你的充实是我忧郁的醇酒

足以沉醉一生

每天每天

我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注视你

在你到过的每一处地方

重复你。每一个时刻

在每一片天空下

我追寻你，避免遇见你

一遍一遍默写着无字的情书

这一切都是你不知道的呵

超越功利的爱

仅仅是一种关怀

3

我真的没有家园吗

在这个世界上

我有过生存的家

也有过灵魂的家

它们都被我亲手毁了

我随意伸出一只手掌

就制造了天底下最广阔的黑暗

我呵一口气

浓雾便充塞了梦的峡谷

我漫不经心的轻咳一声

惊雷震醒了沉睡的山脉

我醒来一睁开眼睛

干旱就从海上蔓延到陆地

人们的脚下沟壑纵横

像一张围捕困兽的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是你每天必须面对的

自然。是你从不曾留意的自己

4

孤独的星啊

不要召唤我吧

你知道我面前有万千条道路

但没有一条能够通向你

我面对过无数诱惑

从不曾动心

人们把责难堆得比山还高

我也从未承受过

我没有负担

因为我没有渴求

我愿意随时交出生命的钥匙

但自从你出现在命运的天空

我的生命就失去了果敢

像黑暗中一只无舵的小船

如果没有你的烛照

我将永无皈依

不要用你神秘的光芒挑逗我呵

远方的星

给我一点真实

哪怕它可能包藏着无边的虚幻

5

我把爱

把纯洁的思想

斟满酒杯，呈献给你

大地，你这无边的祭坛

我不是要乞求什么

只是为了倾诉

那么多鲜活的生命

丧失在钢铁的轮下

那么浓的血

把天空涂染得腥红腥红的

探索者与无辜者汇集在一起

他们的牺牲是无言的呵

你真的视而不见吗？

你就没有心颤的一刻？

我知道你愤怒过

当天就下起倾盆大雨

铅灰色的天空

——你阴沉的脸

是对屠夫无声的警告

但这不够

远远不够呵

应该再来一场大地震

把一切罪恶都埋葬

也让那些多情的祭文

在一声巨响中悄然化为灰烬

当世界只剩下美好

真实就永远地隐匿了

从此不再有悲伤的怀念

如果剩下大苦难是唯一的良方

那为什么不用呢

自由的代价常常就是如此昂贵

6

也不是没有温柔的时刻

尤其在春天

下雨的时候

我亲吻你

疯狂地占有你

我的永不板结的土地

因为反复的开垦

你是越来越肥沃了

当我进入的时候

你发出柔软的狂喜的呻吟

你的忘情是一只巨大汽球

把我高高地升向天空

我俯视你耸立的山峦

在疲累的时刻渴饮河流

在你秀发的丛林里

我不断地吮吸死亡的芬芳

这一刻我感受到苦痛的幸福

被忧伤的欢悦鼓胀着

我的脑子清醒无比

7

走呵，你催促我

走呵，你不停地激励我

彳亍在落叶的街上

久远时光流来又流去

在漫长的暗夜

亮光总是一闪而过

我累了

躺倒在土地的边缘

不是为了长睡

而是要吸取温暖的力量

掘一口深井

把希望珍藏起来

用行走代替冥想

也许没用旗帜才是真实的光辉

在一千次被嘲弄之后

又一千零一次发问：

世界呵

难道我们真是徒劳的吗？

8

让我们一起去寻找明天

兄弟。在这荒凉山庄

手挽手，让我们一起走向

那个难产的

有七色光芒的早晨

踏着忽隐忽现

时近时远的地平线

我们行走

是为了免遭道路的吞噬

在黎明即将开始歌唱的时刻

寂静是一支最危险的前奏

我知道你从远方来，兄弟

从山的那边

从河的对岸

你颠踬而来

你走了很远

你走了很久

和我一样

疲劳和绝望已深入骨髓

你在意的只是行走本身

到处没有归宿

家在路上

在每一段被抛弃的恋情中

走呵，我召唤你

走呵，我用力地推动你

让我们一起从此刻出发

昨天是意味深长的故事

明天是深不可测的预言

 

 

孤魂

1

你为什么那样宁静

远远地，高高地

站在岸上，像一尊活着的雕像

看我独自在惊涛里下沉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大河从远处狂泻而来

从每一个漩涡的血盆大口

都读到一双阴郁的眼睛

我随永远的潮水一起消失。

我在最后一刻起死回生。

一切都事先注定

与生俱来的苦难

不会因奋力挣扎而减轻它的重量

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再饱满的种子也不会发芽

我顽强地倾诉着生的渴望

因为每走一步

都面临死亡

2

我出生的地方

是一个贫瘠的地方

也是一个富饶的地方

砂石的土壤藏不住雨水

就像没有乳汁的女人

我生在春天

虽然没有太阳

土地却裂着长长的口子

我吮吸枯死的树根

嚼着青石上的蜗牛长大

在我的血液里

故事和歌谣的营养

比黑色的地瓜汁还多

我的家乡没有庙宇

不供奉任何神明

但每一颗心都深奥无比

在刀劈的山峦和斧削的峡谷之间

浓雾常年香烟样飘

一代一代的男人

把生和死编成轻松的山歌

把爱和恨、愁苦和欢乐

揉进铿锵的韵律里

在犁田的时候对着耕牛吆喝

在打夯的时候对着同伴吆喝

在抬石的时候对着无尽的旷野吆喝

伴着粗鲁和淫邪的笑声

在创造新生命时对着女人吆喝

3

然后，他们沉默

在剩下的生命里

他们静静地忍受

饥饿和劳累

怀揣着温热的石头

坚定地等待明天和儿子

而女人永远都不是旁观者

她们用又粗又长的麻绳纳鞋底

用深不可测的目光凝望男人

在听到歌谣的时候禁不住浑身颤抖

热泪盈眶或号啕大哭

因为她们用童贞和希望

在每一句歌词的背后

都创造了惊心动魄的故事

4

我生长在这个世界

却不属于这个世界

从降生的一刻我就是异人

我睁着惊奇的眼睛

专注地聆听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大张着口迎接雨水

甘霖却从没有降落过

我不停地问，不停地走

找不到一块歇脚的山崖

在一段总不前进的岁月里

我每时每刻都酝酿着突变

终于有一天

我不辞而别

逆着汹涌的大河

把忧郁的丝线揉成一团

藏着。到远处去寻找

道路与田埂重叠

每一步都暗示毁灭

5

这里的天空没有星星

到处霓光闪烁

这里没有山歌

摇滚乐追着行人的脚步

在华丽而真实的大街上

我是一个穿布底鞋的幻影

我的情人！

我梦幻中一向清纯的少女

我渴望得到却不能得到的母亲

不要用怀疑的眼光看我

我真的不是你的儿子

那个早晨

我踩着陡峭的石级向上攀登

望断了天，也望不到你的终点

在一块巨大的木牌下

我站着，与河流最后一吻

转身便陷入混沌

在迷蒙中再也找不到来路

我走着，每一步都是栅栏

一边是水，一边是无底深渊

在过于光明的世界

我成了孤苦无依的游魂

6

我死去的朋友

我不断生长的茂盛的庄稼

你们不要诅咒我

我走在人群中

对所有的面孔视而不见

不是我故作高深

也不是偏爱孤独

我生来就有太多的疑问

你们不能够回答我

我像一个典故

四处寻找源头

却被众多的源头淹没

在六月的血泊中

我寻找未来，却看清了过去

当人们低头饮泣的时候

我昂首望见了天外的星

7

这一刻我猛烈地思念故乡

那些活在山歌里的人

他们是一粒粒真实的砂

是他们构成了土地

只要苦难能够融化

他们就无声地吸纳

只有和他们同在

我才能感受到自己

高楼丛里的人们啊

不要责备我

寻找是我天生的使命

如果停下来

我活着干什么呢？

8

把我的天真还给我

把我的家园还给我

我是山野的儿子

万千中的一个

也是最不肖的

一个。被山的贫瘠所养育

却钟情于海

忘情地依恋海的丰富

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我却不承认堕落

应了一遍又一遍虔诚的祈祷

风暴终于来了

呼吸着雷电

骤雨伸出锋利的爪子

撕扯着每一方圣洁的沃土

在他走过的地方

到处是满目疮痍

在痛不欲生的时刻享受极度欢乐

希望从绝望的头顶飞过

我踉跄着走去

走向波涛，不需要任何扶持

最坚实的道路是河流

最美丽的结局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