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是一首歌( 田家鹏)
来源: | 作者:probf84e9 | 发布时间: 2018-03-07 | 5204 次浏览 |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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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很少唱歌的人,一是因为自己五音不全,唱来不好听,就不爱唱;二是让我喜欢的好歌也不多。但现在,有一首歌让我百唱不厌,并且将毕生唱下去。 

    这首歌就是我的女儿。 

    我姓田,女儿名叫“米多”。我说女儿是一首歌,首先说的就是她的名字。 

    天下父母都愿为自己的孩子起一个好名字,我在这个问题上当然也不能免俗。记得当初为她起名的时候,她还在她妈妈的肚子里,对今后人们怎么叫她懵然无知。而我们却为这件事情煞费苦心,绞尽脑汁,熬坏了许多个夜晚。说起来人名不过是个代号而已,约定俗成,每个人都得有,犯不着如此郑重其事,猛耗心神。但对于初为人父的我,怎么也没法把它当成一件小事草率了之。且不说这世上多少人饱受重名之苦,又有多少人因为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一个好名字而抱憾一生,有人甚至挖空心思给自己另行起名以示对父母的无声抗议;单是我对为人之父这份荣耀的珍视,就不允许我给孩子随意起名。在我的心目中,孩子是今生最珍贵的一部作品,她的名字应该是作品中最精彩最让人艳羡的一部分。在她的名字上面,应该充分地体现她父亲的才情,智慧,以及他对孩子的那份深长到不可言说的挚爱。 

    就这样,我为孩子起了一个又一个名字,又一次又一次被我否决了。没有任何一首诗,任何一篇散文,让我创作起来如此充满激情,又如此难产,如此痛苦。直到有一天,我也象那些迷信的父母一样,抱着一本《现代汉语词典》,用抽签的方式来为孩子选择名字。我事先想好某一页的某一个字,然后打开字典找到这个字,但找来找去,没有一个合适的,每一个字都与我的期待风马牛不相及,就连一个勉强合适的也没有。 

    难道我就不能得偿所愿,为自己的孩子起一个好名字吗?就在我几乎绝望的时候,眼前忽然有一道亮光划过,两个字象两只欢跃的小鸟闯进我的脑海:米多,这就是女儿的名字。 

    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女儿的名字来自某种不可言说的启示。它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才华、学识、智慧,但回忆起来却仿佛不是我起的,因为它神秘到我自己怎么也说不清当初是怎么想到了它。这两个字一出现就牢牢地控制了我,使我毫不犹豫地确定了女儿的名字,并且坚信:这是一个好名字。 

    女儿出生以后,随着申报户口,办理独生子女证,登记预防接种疫苗等等,她的名字开始在社会上流传。所到之处,人们先是惊讶,继而称赞,都说这是一个特别的名字。在我家所在的院子里,女儿迅速成为知名度最高的人之一,许多人没有见过她,却知道她的名字。当她上幼儿园的时候,人还没有到校,她的名字已经在老师中间传开了,几乎全园的老师都知道,小一班有个小朋友名叫田米多。 

    人们谈起我女儿的名字时,总是从字面上去理解它的含义。“田里的米很多”,他们笑着这样说,然后逗我的女儿说:“是不是你爸爸饿怕了,才给你起这个名字?”女儿自然是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但我知道,问这话的人都知道我的身世和经历,他们也是不要求女儿回答的。 

    我得承认,在女儿的名字中,的确有这样一层基本的寓意,那就是希望女儿一生丰衣足食,不要象她的父亲儿时一样忍饥挨饿,历尽坎坷。我在特殊的六十年代初期出生在大巴山区的一个农家,我的饥饿岁月直到七十年代末期才结束。在今天看来,我和我的家庭所经历和经受的,中国千千万万的农民和农家子弟都经过了,我并没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特殊经历。但对从那段岁月、那个环境走过来的人,就是这平凡的经历最令人难以忘怀。正是这苦难并非个别,这苦难才有着真切的意义。试想,一个在离家五十里的学校读高中的乡村少年,他每周只能回一次家,他的家中没有钱、没有米,妈妈只能在他的背篓里装进地瓜和土豆。十三岁的少年,五十里的山路,他能背多少东西呢?而他每周要在学校吃十八餐饭。米加水蒸饭是成倍地增长,而地瓜、土豆进了蒸笼却是大幅度收缩。当他把背到学校的食物均匀地分成十八份之后,他注定了每餐只能吃个半饱。而少年对饥饿是最敏感的啊。那样的日子,饥饿象幽灵一样追逐着他,那记忆是那样容易抹去的么?多年以后,当他将要迎来自己的孩子,他为她起一个寄托着能够避免饥饿这一朴素希望的名字,实在是一件自然不过的事啊。当然,他知道孩子出生在另一个时代,她将要过的生活跟自己的儿童少年时代已是天壤之别了。如果没有特别的变故,他所经历的岁月永远不会重复了,孩子和她的同代人也不可能理解他的经历和由此而生的感情。但这怎么能妨碍他为女儿起名的时候表达这样的寄意呢? 

    只是,人们知道这是我给女儿起名的基本动机,却远不是全部的寓意。 

    “田米多”这个名字,按照谐音,换一种写法就是“甜蜜多”。这是我对女儿更高、更虔诚的祝福。在我三十多岁的生命中,在我所结识的友人中,只要他是认真生活的人,只要他不是声色犬马之徒、蝇营狗苟之辈,他的生活,他的生命,总是痛苦多于欢乐,挫折多于顺畅。烟波浩淼的人海之中,能称得上幸福的有几人?漫长而短暂的人生里,够得上甜蜜的又有多少时刻?享受幸福与承担不幸,人们总是对前者趋之若鹜,而对后者避之唯恐不及。实际上,苦难是人生无法逃避的功课。就我的人生经验而论,能够平安即是有福了。甜蜜、幸福等等在我看来是一些奢侈的词藻。如果我的女儿能因为她的名字成为一个饱享甜蜜而尽可能免却苦难与不幸的幸运儿,我这个做父亲的就享受了人世间最大的一份福气,我也就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人了。 

    然而,这样的期待,这样的祝福,仍然不是我女儿名字的全部内涵。它的更高的寄寓是在音乐上面。

    我说过我是一个不爱唱歌的人,但我是一个酷爱音乐的人,尤其是古典音乐。它曾经让我痴迷到发狂的程度。贝多芬,莫扎特,肖邦,柴可夫斯基,他们的许多美丽而忧伤的旋律只在我耳际流淌一遍,就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我常常惊异于自己对音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感,以一个毫无音乐常识,甚至连五线谱和简谱都不会认的人,却能够背诵许多古典音乐作品的旋律。我因此常常自以为是地想,如果不是生长在农村,如果不是因为儿时无法接受哪怕是一星半点的音乐教育和熏陶,我这一生也许是一个音乐工作者,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百无一用的文人。 

    从我最初接触到古典音乐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音乐是一切艺术中最高的艺术。没有任何一种艺术形式的表现力能够与音乐相比。所有人类难以传达的情感,所有其它艺术形式不可企及的人类灵魂的隐秘之处,都可以在音乐里找到准确、深刻的表达。我断断续续地写了十年诗,但最感动我的不是任何一首诗歌作品,而是两部古典音乐。它们都以《悲怆》为题,一是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悲怆》,一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交响曲《悲怆》。每当我孤独、痛苦到无法找到安慰的时候,它们成了我仅有的安慰。当音乐的手指在人心深处那其它力量根本无法到达的微小而致命的一点上轻轻揉抚的时候,其它任何艺术形式都只能以捉襟见肘、隔靴骚痒之类的词来形容了。 

    以我对音乐的这份酷爱,我为女儿起一个富有音乐感的名字也就毫不足奇。“米多”这两个字,是两个铿锵而富有表现力的音符,把它放在任何乐曲的任何段落都可能是优美的。也许在为女儿起名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要让女儿自幼接受音乐的熏陶。就在前不久,当她的钢琴辅导老师不经意地在一首练习曲中发现“米多米多”的乐段,突然与她的名字联系起来,以此增强她的记忆时,站在一旁倾心聆听的我就象财主挖到金矿一样欣喜若狂。老师只把这当成一个巧合,而我是在这里找到一个答案。女儿是一首歌,不仅仅是在她父亲的心里无声地吟唱着,现在也开始被她自己在琴键上弹奏。 

    除了以上种种,我为女儿起这个名字还有一个似乎不值一提却是非常关键的理由,那就是:简单。在生活中我是一个追求简单的人,却饱受复杂之苦。即以我的名字而论,笔画多到让人不胜其烦。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姓氏“田”字的笔画太少,在这方面创一个全国纪录也未可知。记得在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总是把自己名字中的“家”字写成“穴”,把“鹏”字右边的“鸟”字去掉,为此常遭老师喝斥,却总是积习难改。这其中没有别的原因,只因我图简单。我听一位诗人说过,在艺术创作中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容易,把复杂的东西简单化却很难。在生活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在现实生活中追求简单比在艺术中更难得多。我因为追求简单而成为头脑简单的人,常常在复杂的生活中碰得头破血流,但我并不因此而希望自己的孩子成为一个复杂的人,就是给她起名也力图简单。“米多”这个名字,不仅好听,而且好写,两个字加起来才十二划,再加上姓氏也不超过二十划,只相当于我姓名笔划的一半。我希望这个简单的名字为她将来求学和生活省却许多麻烦,希望她以她的简单在她生活的未来社会里能够过得顺畅、如意。其实我心里明白,这是一个最简单却最难于实现的愿望。如果她真象我希望的那么简单,她可能会被比今天更为复杂的将来社会所吞噬。 

    我是在有了自己的孩子,在经历了为孩子起名的困难和欢欣之后,才知道每一个有着好名字的孩子的后面,都有一对深爱自己的孩子直至甘之如饴的父母。很难设想一位不愿或懒于为孩子起个好名字的父母,能够谈得上对孩子有多深的爱。每当我听到人们称赞女儿的名字,我都把它理解为对一个父亲爱女之情的肯定和褒奖。为人父者,于此足矣。 

    我当然希望人们不要以为这篇文字仅仅是为我女儿的名字而写。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她的名字,她的整个生命都是一首歌。一首美丽的歌,一首深沉的歌,一首安慰灵魂的歌。有了这首歌,我可以不再需要其它的歌了,因为这首歌足以伴我终生。

    (此文为旧作,写于女儿上幼儿园时。20多年后重读,仍心潮起伏。题图是女儿在她的母校麦考瑞大学校园拍摄的。)

 【作者简介】田家鹏,重庆忠县人,资深媒体人1983年毕业于西南大学,曾获得《诗刊》优秀作品奖,两次获福建省文学奖。现居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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