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在远方( 田家鹏)
来源: | 作者:probf84e9 | 发布时间: 2018-03-07 | 6156 次浏览 |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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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考瑞大学的毕业典礼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国际场合。无论是穿着大红博士袍端坐主席台上的校长和教授,还是穿着博士、硕士、学士服排队等待颁发学位的莘莘学子,还是身着正装手捧鲜花眼含期待的家长,从他们的肤色、眼睛和头发,你就知道他们来自世界上不同的地方。当全场起立,奏响澳大利亚国歌的时候,我眼前是一大片金色的、棕色的、黑色的头颅。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与世界是如此的近。
 

   我怎么会来到这里呢?是因为我的女儿。负笈麦考瑞四年,她获得了这所大学精算专业的硕士学位。为了出席她的毕业典礼,为了见证她生命中这个美好的时刻,我不远万里,几乎纵向跨越整个太平洋,来到这片异国的土地。 

   毕业典礼既庄重,又活泼。先是家长和来宾凭票进场,随后是等待颁授学位的学生入场。会场大致分成两个部分,面向主席台,左侧是学生,右侧是家长和来宾。人们坐定之后,伴着管风琴现场演奏的优美乐曲,身着大红博士袍的教授们排着整齐的队伍,在校长的带领下从会场正中的通道缓步入场。他们登上主席台落坐之后,仪式开始。奏国歌,主持人介绍出席典礼的重要人士,校长致辞,来宾致辞,获颁学位的学生代表致辞。我不懂外语,不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但从会场不时爆发的笑声中,我感受到了轻松与欢乐。 

    仪式的高潮,当然是颁发证书。所有获得学位的学子,顺序上台,手捧学位证书,接受校长的握手致意,接受全场的鼓掌祝福。我备好手机的录相功能,录下了女儿登台的全过程。虽然只有短短的50秒,但我百看不厌,每次回看都激动不已。 

    最后有一个环节,是全体学子起立,90度转身,面向家长的方向,全场长时间鼓掌。我知道,这是学校特意为学子们安排的感恩环节。那一刻,我的眼眶潮湿了。思绪跨越时空,回到久远的从前。 

    有时真不敢相信啊,那个曾经被我抱在怀里的小小人儿,转眼已经长大成人。现在,她已经顺利完成学业,要走上社会,独立应对人生的种种难题了。而我,记忆仿佛停留在某个过去的时刻,始终不愿意往前走。想起她小时候,我给她喂饭,给她洗澡;想起每天送她上学,放学后接她回家,周末送到老师家学钢琴,先是自行车,后来是轻骑摩托,不管春夏秋冬,不管日晒雨淋,从未间断;想起有段时间独自带她,每天早早起床给她洗衣服、准备早餐;想起每天陪她练琴,不容忍她弹错一个音符,常常对着她大声吼叫,事后万般愧疚,向她赔礼道歉;想起她的叛逆期 ,我写给她一封长信,那是我作为父亲第一次用文字和女儿沟通,那时她还是个孩子,但我把她当成大人,平等交流。往事历历,其中万般酸甜苦辣,都在这个时刻翻涌而来。 

    在她很小的时候,我就对她说,你们这一代人,长大了一定要出国,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要知道我们的国家与世界有什么不同。也许是受了我潜移默化的影响,她从小就重视学习外语,这使她拥有与外面世界沟通的能力。她曾经到欧洲游学,从欧洲的多个城市给我寄来明信片,用简短的文字谈她游历世界的感想。这些被我珍藏的片言只语,一直是我心灵的安慰。 

    现在,她毕业了,打算留在她求学的地方工作。从此,悉尼这个城市,就成了我生命中最深的牵挂,成了我魂牵梦萦的远方。有时我也会想,我们千辛万苦把孩子养育成人,就是为了送她去远方? 

    离开悉尼的那天上午,女儿出门去给我购物,我独自呆在她租住的屋子里,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心里充满一种莫名的情绪。这种情绪,我考上大学第一次离开父母的时候有过,毕业后分配到福建,意识到要远离家乡的时候有过,第一次到上海送女儿出国的时候有过。这种情绪,我知道它叫惆怅。 

    因为要告别亲人,所以有惆怅;因为对远方的牵挂,所以有惆怅。 

    曾经,我的生命是没有远方的。在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人们世代务农,平常的活动空间,就是自家那一亩三分薄地。所谓出远门,就是到乡场上赶集。更远一点的,是有少数的人,有机会到县城开会或治病。大城市什么样?外面世界什么样?乡亲们靠着从当兵退伍的人那里听来的点滴描述,穿凿附会,夸张演绎,成为传说,用来激励读书的孩子。也许正是受了这种激励,我从小就产生了对远方的渴望。 

    考上大学,我跨出了迈向远方的第一步。大学毕业后到福建工作,就走得更远。从此,福州、厦门,就成为我父母牵挂的城市,成为他们的远方。对他们来说,福建可不是一般的远。我曾经接他们来城里住,每次他们都感慨,说这辈子从来没有想到会走这么远。更多的时候,父母是守在故乡,牵挂远方的儿女。母亲故去之后,父亲更不愿意出门了,只能我们多去看望他。去年我回去看他,感觉他更老了,手在不停地颤抖,走路也没有原来利索,耳朵更背了,交流更加困难,但见到我们他还是十分高兴。我给他洗脸,用毛巾捏住他的鼻子,让他用力把鼻涕擤出来,他乖顺得就像一个孩子。那一刻,猛然想起我小时候他为我洗脸的情景,又想起照顾女儿成长的种种细节,对生命顿时有了透彻的感悟。人,就是这样在一代一代的付出中传承的啊。 

    如果没有父母的付出,我,和与我相关的人,生命的轨迹都可能大不相同。那时,家里真是说不出的困难,一大家子人,吃了上顿愁下顿,一年到头难得见到油腥。炒菜时,一粒猪油,用筷子夹着在烧红的锅上烙一圈后要立即收回放进油罐,更多的时候,青菜只能白水煮。那样的日子,只要父母说一句:家里困难,你回来耕田吧,我就会二话不说回乡务农。可是,他们知道我喜欢读书,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说半个难字。是他们,让我走出了那个封闭的小村子,也成就了他们自己的远方。 

    如今,我的付出成就了我的女儿,我有了比我的父母更远的远方。 

    父亲曾对我说,你把女儿送得太远了,将来你老了怎么办?我对他说,孩子长大了,都会去远方,就像我离开你们一样。孩子有她的世界,她生活得好,我就心安。只是,多了牵挂,多了盼望。 

    我是我父亲的远方。我的远方是我的女儿。

    (此文写于2015年) 


【作者简介】田家鹏,重庆忠县人,资深媒体人1983年毕业于西南大学,曾获得《诗刊》优秀作品奖,两次获福建省文学奖。现居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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