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田家鹏)
来源: | 作者:pmo38c9ab | 发布时间: 2017-11-19 | 5026 次浏览 | 分享到:
                                                                             田家鹏
                                                                            作者授权

你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为什么跨进了我家的门槛

没看见我的目光是厌恶的吗

没看见我的脸躲着你吗

你竟一把抱起我

跨进了许多天不冒烟的灶屋

啊,爸爸又结婚了

你是爸爸的第二个妻子

我又吃上了现成的雪白的米饭

而不是在伙伴被母亲唤回的时候

躲在门外啃烧得半熟的红薯

夜半醒来

又有人抱起我走向屋角的夜壶……

但是,当瘫痪在床上的奶奶

指着你让我叫妈妈的时候

我一声不吭,我躲开了

尽管我多么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但谁叫你不是我的妈妈呢

啊,你摊着水果糖的手

为什么哆嗦得那么厉害……

都说你是个有教养的女子

都说你是个有文化的人

你在山那边的学校里教书

教室里还贴着你写的大字

可是,你为什么要到我家来呢!

人们都投给你尊敬的目光

但我怕听那压得最低的叹息----

多么好的姑娘

竟要找一个有孩子的!

啊!我不知道该为你伤心难过

还是该为我自己感到委屈?

我没有见过那么凶恶的老头

我不相信那就是我的外公----

当他瞪大眼睛骂你不要脸的时候

当他咆哮着要你跪下的时候

当他的双脚把楼板跺得咚咚响的时候

当酒杯和碗筷劈头盖脸向你砸来的时候……

我多么想一下子变成大男人呀!

啊!你为什么没有一滴眼泪

你为什么不哭……

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向你摊开一张盖着大印的纸

你该笑,你该高兴啊

你的脸怎么变得比纸还苍白

你恨自动离职证明书

莫非它是你心上的阴云?

爸爸爱你,爸爸爱你呀

你为什么不让他回来陪你

他怎么忍心让你一个人受苦

他要报答你山一样重的情意

你默默抚养的

是他的儿子

是他的儿子呀!

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呢

打开的背包又被你捆好

灯里的油已添了三次

你甚至让我扑倒在捆好的被子上

向爸爸求情

你要他去工作、工作、工作

你让他放心、放心、放心

可爸爸心里明白,我也亲眼看见

你肩上的担子有多么沉重

你脚下的道路有多么艰难呀

我终于捂着脸跑开了

我不知道拥护你还是拥护爸爸

在你和爸爸之间

我的心不能掰成两半啊……

我长大了,我当哥哥了

当我挎着书包上学的时候

妹妹也学会走路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阳光明媚、喜鹊欢唱

当我系好红领巾准备出门

你的手伸进了我的衣兜

啊!一股暖流涌遍我的全身----

你刚从锅里捞出来的鸡蛋呀

你的汗水和心血呀

我的生日,我的生日

我的从未间断过的

吃鸡蛋的生日哟

可是,当我转过身的时候

我看见了妹妹那双眼睛----

饥饿的眼睛,渴望的眼睛

诉说着企求的可怜的眼睛啊

我看见她因吃力地强咽口水

而鼓胀起来的脖子……

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

往菜锅里添一匙盐也那么艰难

这鸡蛋分明不该我吃的呀

你的目光为什么流露出嗔怨?

我转身把鸡蛋塞给了妹妹

可我没走出十步

妹妹怎么在哭?

啊!你为什么打她!你不许打她!

她是我的妹妹呀……

鸡蛋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鸡蛋为什么这样沉重

我的心啊,我的心啊

你为什么不也是一颗鸡蛋

假如它能止住妹妹的哭声……

你从不打我

你从不骂我

你从不对我的话表示怀疑

可是,在我自以为是大人了的时候

在我扛着犁头下田的时候

在我被牛尾巴刷得满身泥浆的时候

你竟打了我!就用我手头吆牛的竹鞭

啊,你站在田坎上

一手提书,一手提米

你要把我赶到学校去

你不相信学校会停课关门

你扶着犁头哭得是那样伤心

大地在你的痛哭声中摇晃啊……

小油灯燃着慈祥的爱恋

你为我赶做一双布鞋

明天我要踏上一条崭新的路

向一个陌生的地方出发

真的,真的

你对我没有半点期望吗

你没有一句话需要嘱咐吗

啊,你只是默默地飞针走线……

但我心里明白,我心里明白呀

当我跨出门的一刹那

你为什么会猛然背过脸去

你的两肩为什么那样剧烈的抽搐

当我回头举起手臂的时候

你为什么会如此大放悲声……

你的爱是点点滴滴的清泉

一点一滴都汇聚在我心间

直到我被船儿抛到这遥远的岸上

我才懂得

你心里藏着一个浩瀚的大海

如今,我是在这遍地鲜花的地方

在这夜晚像白天一样明亮的屋子里

读书,读书

像你替我向往的那样读书呀

可为什么在书本的行行铅字之间

会常常闪出你含泪的眼睛呢

啊!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呀----

我恨不得把二十年来积压在心底的呼唤

像冲出闸门的汹涌的洪水

倾泻给你,倾泻给你

倾泻给你呀

可千山万水,万水千山

只有这轻飘飘一张白纸

多指望这信笺是一叶白帆

载起我的心儿跟着长江回去

你是否掐着指头算我回家的日子

是不是倚着垭口那棵古柏

冒着刺骨的寒风在引领眺望?

你不声不响地为我积攒着鸡蛋

听说你还要卖掉那口肥猪

给我买那亮晶晶的手表

那城市里每个人都要戴的手表……

但我什么也不要

我什么也不要!

我只要你

我只要妈妈呀

我要向你献上一张大红的奖状

像我心一样红

像我心一样红

我是你永远忠实的儿子啊

----妈妈,妈妈

我亲爱的妈妈哟!

大概再也不会眼泪汪汪了吧……

 

 

子欲养而亲不在

    21年前,我还是大学的在校学生。3月末的一个晚上,我像平时一样在灯明如昼的教室里自习,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毕业考试。可那天晚上我老是走神,母亲的目光一再从字里行间浮现出来。我踱到窗前,夜空宁静如水,只有微风翻动树叶的沙沙声。在远处缙云山巍峨山影的映衬下,母亲的形象在我的心中越来越清晰。我神思飞越,心如潮涌,长期以来积聚在心中的对母亲的敬爱之情喷薄而出。我回到座位,从书包里取出作业纸,一气呵成了叙事诗《继母》。诗中的继母就是我的母亲,而诗中的,融合了我和哥哥两个人的经历和情感。
    《继母》后来在《诗刊》发表,受到比较广泛的好评,先后获得《诗刊》1983年优秀作品奖和福建省第二届优秀文学作品奖。许多朋友读完这首诗后问我,你写的是真的吗?世界上真有这么好的后娘?我告诉他们,生活中的母亲远比我写出来的继母更伟大,也更感人。我写出来的,只是生活中并不特殊的点滴,而母亲爱的付出,贯穿了她的一生。
    《继母》的发表,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因为从那以后,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把写诗作为自己的人生使命,孜孜以求,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被人们唤作诗人。而母亲,在无意间成为儿子笔下的文学形象之后,她的人生基本上没有任何改变,依旧过着一个乡下妇女的平常日子,勤劳善良依旧,宽厚平和依旧,日复一日地为子女们的成长操劳着,同时在这操劳中日渐老去。
    大约是7年前吧,有一天晚上,我接到在老家医院工作的妹妹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那头,妹妹还没有开始说话就哭了。她说妈妈的病是绝症,以前一直被误诊着。我顿时如五雷轰顶,握着电话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问妹妹:能手术吗?妹妹的回答是:医生说太迟了,什么都来不及了。那一刻,我的心有如刀割,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淌下来。妹妹工作的医院是我们那个地级市最好的医院,设备和医疗水平都是一流的,怎么会把癌症当成结核治了整整两年?我痛啊,悔啊,要是早点把母亲接到大城市的医院来做检查,也许就不会误诊了。但这一切都已经迟了。
    我和弟妹们商量,母亲的病情要先瞒着父母,同时,要动员星散在全国各地的兄弟姐妹回家,不要等到最坏的那一天才去见母亲。那段时间,母亲看到平时难得一见的儿女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回来,连远在新疆、多年不见的姨妈也回来了,很是高兴。我们陪着母亲把那个小城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而母亲并不知道,这是儿女们在为她尽最后的孝道。
    一年后,母亲走了。她是怀着无尽的依恋离开这个世界的。她辛苦操劳一生,把九个孩子一个一个地养育成人。现在,刚刚过上由子女奉养的晚年生活,病魔就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生命。我们心中的痛,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我不知道是谁把似乎不怎么相干的这两句话放在一起,但它确实在内心深处击中了我。想起当初写作《继母》的那个夜晚,想起母亲苦命的一生,我痛彻肺腑。现在,我们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这是母亲一生都在向往并努力追求的。这样的日子来了,母亲却无福消受。我只能加倍地孝敬父亲,而在心中,我常常痛苦地默念:回来吧,母亲!

 

 

为母亲拭去脸上的灰尘
                                        
    十月三日下午五点十分,母亲永远地闭上了她那双对世界充满希望与怜爱的眼睛。
    我从数千里之外赶回家中时,已是第三天的早晨。母亲已经入殓。她躺在棺材里,再也听不见我的哭喊。我要求看一看母亲的遗容,亲人们将棺盖稍稍移开。母亲的脸已被纸钱盖住,我只看到母亲的一角额头。人们告诉我:下葬的时候会让我们最后看一次母亲。
    母亲的棺材停放在我家的堂屋里。我坐在棺材边,日日夜夜地陪伴母亲。这是我与母亲相依相守的最后的时刻,眼泪干了又流,流了又干。
    十月七日,是送母亲上山的日子。我们陪护着母亲离开她操劳一生的家。在墓地,人们牵一块黑布罩在母亲棺材的上空,然后揭开棺盖,让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与母亲作最后的告别。我看到了母亲完整的遗容。她是那样安详,双目微阖,嘴唇紧闭,就如熟睡一般。由于连日不断在母亲的棺材边烧化纸钱,她的脸上沾上了些许微尘。父亲说,你母亲一生爱整洁,讲卫生,一定要把她脸上的灰尘擦干净。于是,我找来一张薄纸,轻轻揉搓,使之变软,以免弄疼熟睡中的母亲。然后用指尖裹纸,轻轻拭去母亲脸上的灰尘。我慢慢地,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擦拭母亲的面容。并不是因为母亲脸上的灰尘太多,而是因为我想把告别的时间尽可能地延长。
    我十七岁考上大学,从此远离母亲在异乡漂泊。近二十年来,我许多次地告别母亲远行。每次母亲总是为我整理行装,临行时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路上注意安全。而这一次,却是母亲远行。这里的远,不是遥远的远,而是永远的远。我为母亲整理遗容。我也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母亲:一路走好。可是她再也听不见了。擦拭中,我的手触到了母亲的面容,死亡那彻骨的寒冷透过我的指尖传遍全身。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无论我怀着怎样的虔诚,无论我有多大的力量,都无法改变这个冰冷的事实。我只有怀着对死亡的刻骨的仇恨,为母亲拭去脸上的灰尘。
    母亲是带着希望离开人世的。我们一直把她身患绝症的消息瞒着她,因此她一直对父亲说,她的病会好。她从来没有向疾病屈服过。直到最后时刻,她才意识到渐渐逼近的死亡。她没有留下遗言。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有料想会死到我的头上。的确,死亡不应该降临到母亲的头上。她才六十二岁。她辛劳一生,刚刚过上由子女奉养的晚年生活。她一生勤劳、善良、宽厚。世界上很少象我母亲那样事事为别人着想、富有牺牲精神的人。我在悼词中称母亲是一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人们或许不解:一位普通的农家妇女何以称得上伟大?而在我的心目中,母亲的身上荟萃了人类高贵的品质,她以一个普通农妇所创造的业绩,是任何一位伟人都不可以轻视的。
    我的叙事诗《继母》曾经感动过许多人。现在母亲去了,我要告诉人们,生活中的母亲远比我写出来的更加感人。母亲二十二岁与丧偶的父亲相爱成婚,一进门就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当时,三个姐姐和哥哥最大的九岁,最小的只有三岁。为了把他们养育成人,母亲放弃了当教师的工作,与父亲一道回乡务农。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经常讲述的那一段艰难困苦的日子,母亲以柔弱之躯,与父亲一道承担强体力劳动,白天栽秧割麦,夜晚担水浇地,常常通宵达旦。在六十年代那个特殊的岁月,我们这个以老人和小孩占多数的家庭竟然没有人饿死,这件事在当时是一个奇迹,至今仍为乡邻所称道。
   在我记事之后,三个姐姐相继出嫁。我亲眼看到母亲点灯熬夜为她们准备嫁妆。在农村,我的姐姐和哥哥的婚礼属于最隆重的。当人们知道这一切都是由一位后娘在操持的时候,没有人不为之感动,并进而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母亲对九个子女,无论是否亲生,全部一视同仁,深情挚爱。九个子女也一样敬重她,爱戴她。母亲去世之后,三个姐姐和哥哥悲痛欲绝。尤其是三姐,在母亲的灵前长跪不起。她因为婚姻不幸常回娘家求助,母亲是她心灵的依靠。现在,还有谁象母亲那样为她操心、牵挂呢?
    其实何止三姐,母亲的哪一个子女不因母亲的离去而痛不欲生?这些日子,丧母之痛象一把钝刀,啃啮、撕割着我的心。这种疼痛没法向人诉说。
    无论我是如何的不相信、不情愿,最后的告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了。我拭净了母亲脸上的灰尘。我的目光从母亲的遗容上慢慢移开,移向母亲暮前的树林,移向远山。我听到了棺盖合上的声音。母亲安详地融入了故乡的泥土。我带着母亲的大幅彩色遗像回到家里。母亲的遗容已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

【作者简介】田家鹏,重庆忠县人,资深媒体人1983年毕业于西南大学,曾获得《诗刊》优秀作品奖,两次获福建省文学奖。现居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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