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莲托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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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你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为什么跨进了我家的门槛
没看见我的目光是厌恶的吗
没看见我的脸躲着你吗
你竟一把抱起我
跨进了许多天不冒烟的灶屋
啊,爸爸又结婚了
你是爸爸的第二个妻子
我又吃上了现成的雪白的米饭
而不是在伙伴被母亲唤回的时候
躲在门外啃烧得半熟的红薯
夜半醒来
又有人抱起我走向屋角的夜壶……
但是,当瘫痪在床上的奶奶
指着你让我叫“妈妈”的时候
我一声不吭,我躲开了
尽管我多么希望你是我的妈妈
但谁叫你不是我的妈妈呢
啊,你摊着水果糖的手
为什么哆嗦得那么厉害……
二
都说你是个有教养的女子
都说你是个有文化的人
你在山那边的学校里教书
教室里还贴着你写的大字
可是,你为什么要到我家来呢!
人们都投给你尊敬的目光
但我怕听那压得最低的叹息----
“多么好的姑娘
竟要找一个有孩子的!”
啊!我不知道该为你伤心难过
还是该为我自己感到委屈?
我没有见过那么凶恶的老头
我不相信那就是我的外公----
当他瞪大眼睛骂你“不要脸”的时候
当他咆哮着要你跪下的时候
当他的双脚把楼板跺得咚咚响的时候
当酒杯和碗筷劈头盖脸向你砸来的时候……
我多么想一下子变成大男人呀!
啊!你为什么没有一滴眼泪
你为什么不哭……
三
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
向你摊开一张盖着大印的纸
你该笑,你该高兴啊
你的脸怎么变得比纸还苍白
你恨“自动离职证明书”吗
莫非它是你心上的阴云?
爸爸爱你,爸爸爱你呀
你为什么不让他回来陪你
他怎么忍心让你一个人受苦
他要报答你山一样重的情意
你默默抚养的
是他的儿子
是他的儿子呀!
你为什么那么固执呢
打开的背包又被你捆好
灯里的油已添了三次
你甚至让我扑倒在捆好的被子上
向爸爸求情
你要他去工作、工作、工作
你让他放心、放心、放心
可爸爸心里明白,我也亲眼看见
你肩上的担子有多么沉重
你脚下的道路有多么艰难呀
我终于捂着脸跑开了
我不知道拥护你还是拥护爸爸
在你和爸爸之间
我的心不能掰成两半啊……
四
我长大了,我当哥哥了
当我挎着书包上学的时候
妹妹也学会走路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
阳光明媚、喜鹊欢唱
当我系好红领巾准备出门
你的手伸进了我的衣兜
啊!一股暖流涌遍我的全身----
你刚从锅里捞出来的鸡蛋呀
你的汗水和心血呀
我的生日,我的生日
我的从未间断过的
吃鸡蛋的生日哟
可是,当我转过身的时候
我看见了妹妹那双眼睛----
饥饿的眼睛,渴望的眼睛
诉说着企求的可怜的眼睛啊
我看见她因吃力地强咽口水
而鼓胀起来的脖子……
我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年代
往菜锅里添一匙盐也那么艰难
这鸡蛋分明不该我吃的呀
你的目光为什么流露出嗔怨?
我转身把鸡蛋塞给了妹妹
可我没走出十步
妹妹怎么在哭?
啊!你为什么打她!你不许打她!
她是我的妹妹呀……
鸡蛋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鸡蛋为什么这样沉重
我的心啊,我的心啊
你为什么不也是一颗鸡蛋
假如它能止住妹妹的哭声……
五
你从不打我
你从不骂我
你从不对我的话表示怀疑
可是,在我自以为是大人了的时候
在我扛着犁头下田的时候
在我被牛尾巴刷得满身泥浆的时候
你竟打了我!就用我手头吆牛的竹鞭
啊,你站在田坎上
一手提书,一手提米
你要把我赶到学校去
你不相信学校会停课关门
你扶着犁头哭得是那样伤心
大地在你的痛哭声中摇晃啊……
六
小油灯燃着慈祥的爱恋
你为我赶做一双布鞋
明天我要踏上一条崭新的路
向一个陌生的地方出发
真的,真的
你对我没有半点期望吗
你没有一句话需要嘱咐吗
啊,你只是默默地飞针走线……
但我心里明白,我心里明白呀
当我跨出门的一刹那
你为什么会猛然背过脸去
你的两肩为什么那样剧烈的抽搐
当我回头举起手臂的时候
你为什么会如此大放悲声……
七
你的爱是点点滴滴的清泉
一点一滴都汇聚在我心间
直到我被船儿抛到这遥远的岸上
我才懂得
你心里藏着一个浩瀚的大海
如今,我是在这遍地鲜花的地方
在这夜晚像白天一样明亮的屋子里
读书,读书
像你替我向往的那样读书呀
可为什么在书本的行行铅字之间
会常常闪出你含泪的眼睛呢
啊!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呀----
我恨不得把二十年来积压在心底的呼唤
像冲出闸门的汹涌的洪水
倾泻给你,倾泻给你
倾泻给你呀
可千山万水,万水千山
只有这轻飘飘一张白纸
多指望这信笺是一叶白帆
载起我的心儿跟着长江回去
八
你是否掐着指头算我回家的日子
是不是倚着垭口那棵古柏
冒着刺骨的寒风在引领眺望?
你不声不响地为我积攒着鸡蛋
听说你还要卖掉那口肥猪
给我买那亮晶晶的手表
那城市里每个人都要戴的手表……
但我什么也不要
我什么也不要!
我只要你
我只要妈妈呀
我要向你献上一张大红的奖状
像我心一样红
像我心一样红
我是你永远忠实的儿子啊
----妈妈,妈妈
我亲爱的妈妈哟!
你
大概再也不会眼泪汪汪了吧……
子欲养而亲不在
21年前,我还是大学的在校学生。3月末的一个晚上,我像平时一样在灯明如昼的教室里自习,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毕业考试。可那天晚上我老是走神,母亲的目光一再从字里行间浮现出来。我踱到窗前,夜空宁静如水,只有微风翻动树叶的沙沙声。在远处缙云山巍峨山影的映衬下,母亲的形象在我的心中越来越清晰。我神思飞越,心如潮涌,长期以来积聚在心中的对母亲的敬爱之情喷薄而出。我回到座位,从书包里取出作业纸,一气呵成了叙事诗《继母》。诗中的“继母”就是我的母亲,而诗中的“我”,融合了我和哥哥两个人的经历和情感。
《继母》后来在《诗刊》发表,受到比较广泛的好评,先后获得《诗刊》1983年优秀作品奖和福建省第二届优秀文学作品奖。许多朋友读完这首诗后问我,你写的是真的吗?世界上真有这么好的后娘?我告诉他们,生活中的母亲远比我写出来的继母更伟大,也更感人。我写出来的,只是生活中并不特殊的点滴,而母亲爱的付出,贯穿了她的一生。
《继母》的发表,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因为从那以后,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把写诗作为自己的人生使命,孜孜以求,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被人们唤作“诗人”。而母亲,在无意间成为儿子笔下的文学形象之后,她的人生基本上没有任何改变,依旧过着一个乡下妇女的平常日子,勤劳善良依旧,宽厚平和依旧,日复一日地为子女们的成长操劳着,同时在这操劳中日渐老去。
大约是7年前吧,有一天晚上,我接到在老家医院工作的妹妹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那头,妹妹还没有开始说话就哭了。她说妈妈的病是绝症,以前一直被误诊着。我顿时如五雷轰顶,握着电话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问妹妹:能手术吗?妹妹的回答是:医生说太迟了,什么都来不及了。那一刻,我的心有如刀割,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淌下来。妹妹工作的医院是我们那个地级市最好的医院,设备和医疗水平都是一流的,怎么会把癌症当成结核治了整整两年?我痛啊,悔啊,要是早点把母亲接到大城市的医院来做检查,也许就不会误诊了。但这一切都已经迟了。
我和弟妹们商量,母亲的病情要先瞒着父母,同时,要动员星散在全国各地的兄弟姐妹回家,不要等到最坏的那一天才去见母亲。那段时间,母亲看到平时难得一见的儿女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回来,连远在新疆、多年不见的姨妈也回来了,很是高兴。我们陪着母亲把那个小城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而母亲并不知道,这是儿女们在为她尽最后的孝道。
一年后,母亲走了。她是怀着无尽的依恋离开这个世界的。她辛苦操劳一生,把九个孩子一个一个地养育成人。现在,刚刚过上由子女奉养的晚年生活,病魔就无情地夺去了她的生命。我们心中的痛,没有办法用语言来形容。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我不知道是谁把似乎不怎么相干的这两句话放在一起,但它确实在内心深处击中了我。想起当初写作《继母》的那个夜晚,想起母亲苦命的一生,我痛彻肺腑。现在,我们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这是母亲一生都在向往并努力追求的。这样的日子来了,母亲却无福消受。我只能加倍地孝敬父亲,而在心中,我常常痛苦地默念:回来吧,母亲!
为母亲拭去脸上的灰尘
十月三日下午五点十分,母亲永远地闭上了她那双对世界充满希望与怜爱的眼睛。
我从数千里之外赶回家中时,已是第三天的早晨。母亲已经入殓。她躺在棺材里,再也听不见我的哭喊。我要求看一看母亲的遗容,亲人们将棺盖稍稍移开。母亲的脸已被纸钱盖住,我只看到母亲的一角额头。人们告诉我:下葬的时候会让我们最后看一次母亲。
母亲的棺材停放在我家的堂屋里。我坐在棺材边,日日夜夜地陪伴母亲。这是我与母亲相依相守的最后的时刻,眼泪干了又流,流了又干。
十月七日,是送母亲上山的日子。我们陪护着母亲离开她操劳一生的家。在墓地,人们牵一块黑布罩在母亲棺材的上空,然后揭开棺盖,让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与母亲作最后的告别。我看到了母亲完整的遗容。她是那样安详,双目微阖,嘴唇紧闭,就如熟睡一般。由于连日不断在母亲的棺材边烧化纸钱,她的脸上沾上了些许微尘。父亲说,你母亲一生爱整洁,讲卫生,一定要把她脸上的灰尘擦干净。于是,我找来一张薄纸,轻轻揉搓,使之变软,以免弄疼熟睡中的母亲。然后用指尖裹纸,轻轻拭去母亲脸上的灰尘。我慢慢地,轻轻地,一点一点地擦拭母亲的面容。并不是因为母亲脸上的灰尘太多,而是因为我想把告别的时间尽可能地延长。
我十七岁考上大学,从此远离母亲在异乡漂泊。近二十年来,我许多次地告别母亲远行。每次母亲总是为我整理行装,临行时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路上注意安全。而这一次,却是母亲远行。这里的远,不是遥远的远,而是永远的远。我为母亲整理遗容。我也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母亲:“一路走好。”可是她再也听不见了。擦拭中,我的手触到了母亲的面容,死亡那彻骨的寒冷透过我的指尖传遍全身。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无论我怀着怎样的虔诚,无论我有多大的力量,都无法改变这个冰冷的事实。我只有怀着对死亡的刻骨的仇恨,为母亲拭去脸上的灰尘。
母亲是带着希望离开人世的。我们一直把她身患绝症的消息瞒着她,因此她一直对父亲说,她的病会好。她从来没有向疾病屈服过。直到最后时刻,她才意识到渐渐逼近的死亡。她没有留下遗言。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有料想会死到我的头上”。的确,死亡不应该降临到母亲的头上。她才六十二岁。她辛劳一生,刚刚过上由子女奉养的晚年生活。她一生勤劳、善良、宽厚。世界上很少象我母亲那样事事为别人着想、富有牺牲精神的人。我在悼词中称母亲是一位平凡而伟大的女性。人们或许不解:一位普通的农家妇女何以称得上伟大?而在我的心目中,母亲的身上荟萃了人类高贵的品质,她以一个普通农妇所创造的业绩,是任何一位伟人都不可以轻视的。
我的叙事诗《继母》曾经感动过许多人。现在母亲去了,我要告诉人们,生活中的母亲远比我写出来的更加感人。母亲二十二岁与丧偶的父亲相爱成婚,一进门就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当时,三个姐姐和哥哥最大的九岁,最小的只有三岁。为了把他们养育成人,母亲放弃了当教师的工作,与父亲一道回乡务农。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经常讲述的那一段艰难困苦的日子,母亲以柔弱之躯,与父亲一道承担强体力劳动,白天栽秧割麦,夜晚担水浇地,常常通宵达旦。在六十年代那个特殊的岁月,我们这个以老人和小孩占多数的家庭竟然没有人饿死,这件事在当时是一个奇迹,至今仍为乡邻所称道。
在我记事之后,三个姐姐相继出嫁。我亲眼看到母亲点灯熬夜为她们准备嫁妆。在农村,我的姐姐和哥哥的婚礼属于最隆重的。当人们知道这一切都是由一位后娘在操持的时候,没有人不为之感动,并进而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母亲对九个子女,无论是否亲生,全部一视同仁,深情挚爱。九个子女也一样敬重她,爱戴她。母亲去世之后,三个姐姐和哥哥悲痛欲绝。尤其是三姐,在母亲的灵前长跪不起。她因为婚姻不幸常回娘家求助,母亲是她心灵的依靠。现在,还有谁象母亲那样为她操心、牵挂呢?
其实何止三姐,母亲的哪一个子女不因母亲的离去而痛不欲生?这些日子,丧母之痛象一把钝刀,啃啮、撕割着我的心。这种疼痛没法向人诉说。
无论我是如何的不相信、不情愿,最后的告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了。我拭净了母亲脸上的灰尘。我的目光从母亲的遗容上慢慢移开,移向母亲暮前的树林,移向远山。我听到了棺盖合上的声音。母亲安详地融入了故乡的泥土。我带着母亲的大幅彩色遗像回到家里。母亲的遗容已永远定格在我的心中。
【作者简介】田家鹏,重庆忠县人,资深媒体人。1983年毕业于西南大学,曾获得《诗刊》优秀作品奖,两次获福建省文学奖。现居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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