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田家鹏 )
来源: | 作者:probf84e9 | 发布时间: 2018-03-07 | 5034 次浏览 | 分享到:

                                                                     作者授权

   我一直后悔自己没有学画,不能给我最敬爱的父亲画一张像。自从看到罗中立的油画《父亲》,这种负疚的心情才得到些许安慰。我的家乡在大巴山余脉,那一带农民的衣着大抵相同。我的父亲也是那样:一条白色的板巾,长年不规则地缠在头上,汗水浸湿又晾干,形成一道又一道黑圈;在生人面前一露面,就多给人几分苍老的感觉。然而,我的父亲才五十多岁,比起油画上的那位老父亲来,毕竟显得年轻一些:脸上的皱纹没有那么深、那么密,眼眶也没有那么深陷,而且,父亲吃饭或喝水时,从来不会把碗捧得那么高——他总是低着头,饭碗空了的时候才会抬起头来。还有,尽管父亲是他那一辈人中识字较多的,还能代人家写写书信,但他从不把那支圆珠笔嵌在耳轮上。

   所以,我还是后悔没有学画,不能把父亲的像画下来。别人画的父亲都不像他。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一位性情温和的男人。我们家乡,也许是生活太苦、农活太重的缘故吧,男人们常常难过,一难过的时候就朝妻子或儿女发泄。我的小伙伴常常被他的父亲打得鼻青脸肿。而我的父亲从来不对母亲和我发脾气。他平时很少说话,脸上总是露出温和的笑容。在他当生产队长的时候,他还不许别的男人随便打骂妇女和孩子。母亲曾经自豪地告诉我:他是党员。

    父亲也有难过的时候。大概是我六岁那年吧,我刚上小学,上午念书,下午割草。母亲时常夸我是个勤快的孩子,我家那头小牛全靠我才长得那样胖的。那天下午,我和我的伙伴发现了一片从没有被人割过的青草,好高兴啊,三下两下就把小背兜装满了。我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刚刚把草背兜放下来,就看见父亲从对面那条小路远远地走来了。我兴奋地叫着“爸爸”,跑过去。我要告诉他,我割了很多很多草,足够小牛吃两天了,明天,我就可以利用白天做功课了,不费家里的煤油了。煤油多贵呀,父亲为了省下买煤油的钱,经常等母亲一转身,就从锅里把刚放下去的鸡蛋悄悄捞上来。那是母亲专门为他煮的,想给他补身子。他是我们家最辛苦的人,那时,队里正新修一口水塘,他白天抬石打夯,晚上才能犁田挖地,累得半夜里时常呻吟,却从来不像别家的男人那样,一个人躲在一边吃好吃的东西。我想,父亲看见我的草背兜,一定会高兴得像往常一样,伸手拍拍我的小脸蛋,脸上浮现出满意的微笑。

    跑着跑着,我突然站住了。我看见父亲站住了。只见他满脸怒气,很久没有剃的胡须一根一根地直立着;因牙关咬得太紧,两边腮帮凸起老高;眼睛直瞪瞪地望着我,像两团燃烧的火;一双拳头紧攥着,好像要捏出水,又好像要朝我狠命地挥舞过来……我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呆呆地立在那里,像生了根一样,连哭也忘记了。父亲,他低着头,走过来,又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他的脚步声远去了很久,我才如梦初醒,放声大哭起来。

    以后,我渐渐长大了,知道了当时所发生的一切,并慢慢懂得了那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那是一个怎样令人痛心的场面啊!

    六十年代初期,包产到户,作为一种受到广大农民普遍欢迎的生产方式,几乎拯救了我们偌大一个国家。按照报纸上的说法,是因为苏联背信弃义和严重自然灾害,我们国家那三年陷入了困境。很多地方都有大量的人员因饥饿死亡。是包产到户让大家重新吃饱了肚子。可谁能料想到,风向突然一转,推行包产到户便成了违法的事。父亲,作为积极推行包产到户的生产队长,受到了撤职处分。

   那是他第一次被撤职。后来就是如火如荼的文革岁月。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狂热的阶级斗争把农村的人心都搞散了。人们虽然还在种田,但交完公粮之后,所剩无多,年年青黄不接的春季,都有揭不开锅的农民外出逃荒。

   到了七十年代,也许是人们饿得受不了了,一种变相承包的生产方式在农村悄悄地复活。也许上级有人看到饥饿的农民有了恻隐之心,默许了这种生产方式。在这样的背景下,父亲重新走上了生产队长的岗位,带领社员们辛勤劳作,又挣得了温饱。

    然而,转眼之间,风向又变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再次响彻云霄,被农民欢迎和领导默许的变相承包,再次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受到严厉批判。那时,在我们老家,在县和公社之间,有一级行政机构叫区公所。新上任的区公所革委会领导来到我们生产队,宣布将分给社员栽种的土地全部收回。因队里上报的水稻种植面积不足上级的预定指标,那位领导下令犁掉所有种上小麦的干田。那是一个冬天刚刚逝去的季节,再过不久,小麦就要拔节抽穗了。那漫山遍野生机勃勃的绿色,预示着初夏时节令人欣喜的丰收。可这一切,转眼之间就要被无情的木犁埋进深深的泥土了。

    那天下午,全队社员聚集在一块麦田旁边,区领导亲自驾好了木犁,可社员们没有一个人肯动手摸一下那个罪恶的犁把。沉默,死一般难耐的沉默!面对这样的气氛,那位领导当然不会放过我的父亲。可就在这个时候,这块麦田的主人——一个辛辛苦苦种田一辈子的老人,猛扑上去死死拽住就要插进泥土的犁头。那张爬满皱纹的脸痛苦地抽搐着,眼眶里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随着一声撕肝裂胆的惨叫,那位老人,抱着木犁,对着高高在上的领导,对着无动于衷的长天,跪了下去……

    父亲再也忍不下去了。他一反平时温和的态度,甩开犁头,怒气冲冲地走到区领导面前,用他心中本来不多的道理同领导辩论起来。当然,他输了,但他不服输。他竟然操着农民粗鲁的语言,和领导大吵了一场。就这样,他的生产队长职务再一次被当众撤销了,党籍也差一点就地勾销。当那位领导再一次厉声命令开犁的时候,父亲猛地冲开人群,愤然离开了那个令人心碎的场面。可他还没到家,就碰上我还像往日一样,蹦蹦跳跳上前叫他。想想他心里有多难过啊。

    从此,父亲更加少说话了。他只是拼命地干活,只是还像先前那样,从不打我骂我,也不对母亲生气。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清瘦和苍老了很多,鬓角上出现了帕子包不住的白发。刚满五十岁的人,看上去跟六十岁一样。

    当然,那几年以前的印象也在慢慢地改变着。考上大学以后,我一直担心父亲不能尽快忘掉过去的不快。我好像一下子变成了真正的大人,经常写信去劝慰他。每次放假回家,我都要仔细地观察我的父亲。他脸上消失了几年前常有的忧愁,微笑也少了些,平时脸上流露的更多是平静;头上的板巾经常换洗,没有了黑色的汗圈,似乎给他的容颜增添了好几分色彩。他眼里重新流露出温和的光辉,而且,还多了一点特别的、过去没有的东西。我知道,那是慈祥,是只有进入了老年的人眼里才有的。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我真的长大成人了?此刻我突然怀念起父亲那愤怒的姿态:怒不可遏的面容,直立的颤抖的胡须,燃烧的目光,紧攥的拳头……我猛地意识到,一个人一生要是连一次愤怒的表情也没有过,那该多么平淡、多么无味啊。我的父亲,在他平静温和的一生中,有过那么一次宝贵的愤怒。就像一根细小的火柴,默默一生,却有着那么一次辉煌的燃烧。正是这一次,使我深深懂得了父亲眼里重新流露出的温和的光辉,多么值得我们做儿女的加倍珍爱。

    现在,我大学毕业,来到了离开家乡很远的地方。今年春节,我不能回到家里和父亲一起享受团圆的乐趣了,只好在这除夕之夜,对着照片,回味父亲那亲切的笑容。在送别我的时候,父亲和我一起在公社的小街上照了这张相片。也许是别有一番深意,他选择了我们民族传统上最隆重的节日寄给我。我久久地凝视着父亲的眼睛,我想透过那温和而慈祥的光辉,看到那曾经在一瞬之间闪烁出耀眼光华的烈火。突然,我觉得自己不为没有学画而后悔了。父亲自己就是一位画家,他把他的像,画在我的心里,永远也不会磨灭。

(本文写于1984年,此次发表有修改。)

【作者简介】田家鹏,重庆忠县人,资深媒体人1983年毕业于西南大学,曾获得《诗刊》优秀作品奖,两次获福建省文学奖。现居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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