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贾梁)
来源: | 作者:probf84e9 | 发布时间: 2020-04-24 | 5160 次浏览 | 分享到:
                                                 

                        贾 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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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济南出差,专程拜访了离家多年的一位远房叔叔。叔叔大我十八九岁,是跟着老辈人的艰难穷困苦苦成长起来的大学生。他说他是苦水里泡大的孩子,村子里过去的事情他最清楚,你奶奶是中国妇女的典范,是英雄,是我特别敬重的一位老人。说这些话时,叔叔神情特别严肃凝重,眼睛里似乎闪过不易察觉的哀伤。

叔叔是人民日报山东分社社长,走南闯北的,玩了一辈子笔杆子,是一个有见识有水平的人。他这一代人最了解我的奶奶,他们见证了奶奶寡居四十七年把我父亲、叔叔兄弟二人拉扯成人的艰辛过往。

爷爷早年投身革命,一九四六年牺牲于山西省晋城市阳城县,那一年爷爷刚刚二十六岁,奶奶二十八岁,父亲十一岁未到,叔父刚过四岁,还有老爷和老奶需要照顾。那时候豫西地区土地革命方兴未艾,革命势力与国民党还乡团处于焦灼状态,拉锯战在残酷进行中。虽然烈士家庭受到保护,但是除了担惊受怕,妇道人家担负着一家五口人的吃喝穿用,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五零年,难熬的春荒二三月像一树繁稠的叶子一叶叶落过,芒种节还有六七天就要了到了。这一个长长的春季,一家人一把米面一锅糠菜硬对付着算是熬过来了,父亲叔叔半大小子正是吃饭长身体的年纪,这汤汤水水几大碗只能吃个水饱呀!麦子眼看就要熟了,籽粒饱满,黄澄澄一地喜欢人啊!可是天有不测风云,谁也料不到眼就要收割的麦子,一场冰雹砸下来,拳头子那么大呀,一年的收成泡汤了。豫西地区遭受大面积灾害,夏粮接续不上,眼都揭不锅了,谁家也不好过,就是借点,都没有个日子过得宽裕的亲友。哭天没泪,这可咋办?一家人还得活着,奶奶带着大一点的父亲土里刨食——到冰雹打过的麦地里捡拾麦籽。刚开始时没明没夜的在村子里捡,村子里捡不上了,就沿着崎岖的山道一路乞讨着往人烟不太稠密的西山去捡。只要是麦田就走进去,掬了上面的浮土先用粗筛子筛下不大的的土粒,再把这些土粒用细密的筛子过一遍,最后剩下一大把籽来。奶奶和父亲像个土人似,眼窝子鼻孔里都是土尘,就连嗓子眼里都塞满了土沫子,一咳嗽就会有土泥巴飞出。就这样奶奶与父亲整整扫了一个麦天,家里才有了接续的口粮。

奶奶是一位特别能隐忍又吃苦耐劳的女中豪杰,刚强、坚毅、有主见是她与生俱来的天性。对于曾经的苦难,在奶奶看来都已经过去,明天总会比今天好过。她不是在有意的埋藏或掩饰那曾经的贫穷和受人欺负的日子,只是不说或者忘记,记人的好总比记人的过自己要受用的多。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只是无意间轻描淡写地给我讲过一次,那年月吃不饱穿不暖,老奶在家纺线织布,奶奶走村串巷卖布讨生。一次去赵村塬上卖完布回家,突然暴雨如注,浑身上下淋得湿透,塬上到村子的乡间小道成了一条翻滚的河流顺势而下,走在半中间,前也不得后也不得,奶奶说:我往那斜坡上一坐顺着水势整个人就给冲下来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几十次的从那条坡道上走过,我的脑海里总会翻滚着奶奶顺势而下的情景。和弟弟、孩子们一块走着的时候,我不止一次的告诉他们,我们的奶奶在这里遭遇过的灾难,弟侄们往往沉默,表情凄然。

奶奶生于一九一八年五月初二,一九三四年与小她两岁的爷爷完婚,爷爷是一个细麻高挑的英俊小生,人长得俊朗帅气,可惜英年早逝,年仅二十八奶奶就成了可怜的寡妇。满指望革命成功了,就能过上吃饱穿暖的太平日子,不曾想爷爷“出师未捷身先死”,往后的年月可怎么过呀!没有了男人,就没有了靠山,也就没有了生活的指望,丢下年幼的孩子和高龄老人另寻出路不管在那时或现在也都是时空见惯的人之常情,或者招上一个上门的男人,去过另外一种生活,不管是于情于理也都是说得过去的。我不知道我二十八岁的奶奶面对这一家张着大嘴小嘴的老小,可曾闪过改嫁或者招了男人的念头,或者奶奶就压根没功夫去想,睁开两眼大的小的也就张开了嘴,活命要紧,其他都是浮云。或者奶奶就根本不敢去想,三从四德、从一而终是融化在骨骼里流淌在血液里的至圣女德,再或者就算是想了,这老的小的一家子交给何人你才安得下心?老人要吃苦,孩子要遭罪,于心不忍啊!奶奶,今天当我为你郑重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在想,即便是那时候你这样想了或者这样做了,你都永远是我可亲可敬的奶奶。但是,你没有,为了老爷老奶的平安晚年,为了父亲叔叔的有限幸福,为了一个传统家庭的完整留存,你像一座巍峨的大山屹立不倒,即使狂风刮来,暴雨袭来,苦难过后,仍然看见你坚强挺拔的身驱。

跟着奶奶长大,我居然没有听奶奶说起过旧时的艰难,甚至有关爷爷的革命与牺牲也都是听别人的只言片语。按现在话说,奶奶是一个充满正能量心怀阳光的女性,他相信明天会更好。也许,她从来没有想过明天会是什么样子让孩子们过着今天才是最最要紧的。

我出生于五十年代中期,赶上了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和七十年代前后“大集体”时期的饥荒。吃不饱饭,甚至没有了烧开一锅水的柴草都是常有的事。母亲是一个仔细的人,她会觉得椽子呀,木板呀以后都会派上用场,不舍得做一顿饭就轻易烧了,往往急得团团转。奶奶就不管这些,眼下的干材烧了再说,让孩子们吃饱了,喝热了要紧,明天再说明天的日子。

我小的时候,父母亲那一代人们成天“大跃进”了,“大炼钢铁”了,学大寨了,没明没夜在地里忙活,我与大弟弟基本是跟着奶奶长大的。白天就跟着奶奶去拾树叶子,那时树叶子可是做饭烧火不可或缺的烧柴。树叶子多的时候,我们背上扫帚,高高兴兴一晌能扫几大背篓。冬天的时候,树叶子少了,大人们就准备了用竹竿编成的耙子,小孩子们还不会使唤耙子,就用了竹签子或者麦秆子粗细的铁丝,一片一片扎起来。弟弟胆子大,泼皮,他会爬到树上把树叶子哗哗啦啦地摇落,地上立马一大片,扫起来就方便一点,收获就大。奶奶就高兴,也会说这娃子有势,长大了不吃亏。夜间的时候,我们都争着与奶奶一块睡,奶奶就会讲一些稀奇古怪的陈年往事,弟弟不爱听,失及慌忙就跑出去玩了。

奶奶说,土改那时和解放前后她做过农会干部,也带领着大家斗地主分田地,烈士家属还是蛮积极的。由于奶奶的影响,父亲也争气,二十二三岁就当了村子里的支部书记。父亲叔叔慢慢地长大了,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奶奶二十六岁,爷爷远走他乡投身民族解放事业,和同村的京唐伯伯一齐投奔延安。二十八岁时奶奶得到爷爷在山西晋城牺牲的噩耗,奶奶就成了一只枯槁的蜡烛在熬着,熬着。泪流完了,面对尚未成年孩子,她更要的是做出“爹”的坚强,妈的温柔她也许就没有时间多想。

长大以后,我不止一次想过,一个女人在她的如花似盛硕之年没有了丈夫,只为了年迈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在奔着日月,她的凄苦谁人能懂!奶奶呀!你需要多么坚强的毅力和多么的高尚人格才能支撑起本不属于你应该硬撑的这一片塌陷了的天空!

奶奶是一个苦命人。我稍大一点时候跟着奶奶去走亲戚,两个村子都有奶奶的娘家,我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还觉得挺美,多走一处亲戚就能多吃一顿好饭。后来我才知道,奶奶年幼丧父,母亲改嫁把她带到另一个村子,我不知道在那些寄人篱下日子里奶奶可曾有过幸福的童年,但是,我想奶奶性格中的坚毅、隐忍、大度、果敢一定与她早年失缺的父爱有关。

奶奶的坚强是苦难磨砺的一种品质,眼泪流干了,苦日子受够了,你剩下的只有坚强。幼年丧父,中年丧夫,日子好过了,你却又老年丧子,人啊,你还能经受得起几多磨难,你需要何等的坚强才能挺得住腰板,直得起身子。

父亲是在五十五岁时英年早逝的,那一年奶奶七十二岁。父亲的离去,一家人如五雷轰顶,悲痛欲绝。奶奶却表现出少有的淡定,说,孩子们还得过活,光景好了,该去的人不去,不该走的人走了,我的老命也换不回儿子阳寿,让他走吧,走吧。奶奶老了,腰也弯了,需要更多的去照顾了,一个孝顺的儿子先她而去,她的心里是何等的伤悲。但奶奶失声大哭一场以后再也没有在我们跟前掉下一滴泪。村里老辈人说,奶奶前半辈子把眼泪都流干了。我们知道,奶奶是怕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痛哭会引起儿孙们更大的伤痛。

我们那一代的农村孩子大部分都与奶奶有着很深的情感,父母亲忙时照看着你吃喝拉撒,与母亲犟嘴时又得到奶奶的偏袒,这样,奶奶与母亲就会生出些龃龉。有一次我不好好吃饭,母亲轻轻地撩打了几下,也不疼不痒的,我哭着闹着,没完没了。奶奶就不愿意了,与母亲口舌几句,赌着气不吭不哈拉上我到她娘家住了些时日。

长长的春天里,家里吃食就不宽裕了,家里大黄狗不知从哪里叼回来一条猪腿,胖乎乎的,肉很厚实。我和弟弟就张罗着把它煮了饱餐一顿,奶奶说,不急,过日子都不容易,看是谁家的,刚买回来兴许有急事,不当心被狗叼了去。奶奶就出去问了左邻右舍,不一会奶奶回来,像是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拿起猪腿左翻右看端详了半天,又让邻居翻检一遍,确认没有毒了,才让我们下锅煮了。我和弟弟早不耐烦了,大火烧开,不一会喷喷香的气味就满院缭绕了,很是诱人。那年月,不是过春节谁家能看见肉腥子呀,胆大的小伙子们死猪死狗就捡回来,剥了皮煮个半生不熟解馋。胆怯的孩子田鸡呀麻雀呀甚至一只小小的屎壳郎,都能使你回味良久。肉熟了,奶奶不让我们动,她先撕下一块自己吃了,我和弟弟就表现出极大的不快。平日里有好东西了,奶奶总是先紧着我们吃个溜够,今天这是咋啦,难道奶奶嘴也馋了。长大以后,我才明白奶奶总不放心这来路不明的猪腿,怕是有毒伤了我们,他是宁愿自己受罪,也不让我们有一星半点的闪失。

 参加工作以后,奶奶到我的小家住过几次,与我家属相处也甚和谐。我带着奶奶游览了第一届洛阳牡丹花会,看了城市里的高楼大厦花花草草,也享用了城里人的大车小辆。奶奶看着我们长大了,有本事带着她各处走走,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悦比她看了什么稀罕物件都高兴得多。九零年安葬父亲之后,我接奶奶到三门峡家里住了一个冬季。一个星期天,惯常不多提出什么想法的奶奶说他想坐火车,看一看火车是什么样子。从三门峡到三门峡西不远,坐上一个来回,不耽误半晌功夫,妈妈陪着去的,回来以后奶奶很高兴,说火车劲真大,那么多人说走就走了。

我父亲我叔叔都是识文断字的孝子,母亲婶婶也都是通情达理的农村妇女,我们叔伯兄弟六个对奶奶都很孝顺。兄弟六人中,前面四个都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尤其是我和叔叔家老大更是和奶奶亲近一些。奶奶和叔叔他们一家子在一块过活,叔父家几个孩子小,婶婶在学校教书,得有人照应着。奶奶明显地老了,脸上长出了老人斑,挺直的脊梁骨也一点一点地塌下去了。还是闲不住,猪啊,鸡啊,猫啊,狗啊也不少操心,一家人在一块其乐融融,不管怎样说,奶奶后半生的时光算是幸福的,惬意的。父亲过世以后,叔叔操着奶奶的心更多一点。头疼脑热的,都是叔叔弟弟们照看着。我远离老家,在另一个城市工作。还是年青,只顾上工作或者是玩了,那时交通也不方便,回家的次数不算大多。自认为和奶奶感情最深的长孙竟然在奶奶弥留之际没有与奶奶做最后的诀别,为此,我内疚了好长一段时间。叔叔宽慰我说,太急了,没有任何前兆,说走就走了。奶奶一生刚强,连老了,走了,都不愿给任何人填一点麻烦。

有时,我也想,四十七年前要是奶奶带了父亲叔叔另寻活路,走进另外一个家庭,老爷老奶作为烈士家属政府关照,谁人也说不得半个不字。即便是我现在属于另外一个家族,是随便张王李赵中任何一个家庭的后代子孙,奶奶也没有了“中国妇女的典范”这样的口碑,我也不愿我二十八岁奶奶遭受这么大的煎熬与折磨。

奶奶在村子里有着非常好的口碑,她为人处事的宽厚大度有理有节有目共睹,也难怪离家多年的远房叔叔也还记挂着奶奶的恩德!

直到现在,我游走于大江南北任何一个地方,只要看到坐地乞讨的老年妇女,我的第一感觉立马就浮现出我奶奶的身影,我会沉默不语,思绪飘飞,恭恭敬敬地掏出一点钱来递到她的手上,为了同样孤苦伶仃经受磨难的老者,也为了曾经有过这样乞讨经历的奶奶。

奶奶姓程名好,卒于一九九三年三月十九日,享年七十五岁。一九四六年爷爷牺牲,奶奶寡居四十七年

     


贾梁,笔名甲O河南洛宁人,作家,诗人,曾任全国散文诗歌大赛组委会秘书长。教育部一级学会直属华声朗诵艺术团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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