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小溪((贾梁)
来源: | 作者:probf84e9 | 发布时间: 2020-04-12 | 6005 次浏览 | 分享到:

                                                                                贾  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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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居京城,或许厌倦了都市里惯常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灯红酒绿,或许年岁渐长,历经世事纷扰,看惯风花雪月,心境终于回归平和,也或许这两者兼而有之,孰多孰少也实在难以说得清楚,反正,我越来越怀念我的故乡,怀念那一条平静祥和温暖散淡的小小的溪流。

那是一条叮咚作响欢腾跳跃的小溪。

小溪从村子后沟尽头处潺湲而来。

我的家乡在豫西丘陵山地的腹心地带,黄河最大支流洛河从西往东横穿县境。我们那个村庄在洛河南岸两三公里处的塬下两条大约南北走向的沟沟里。沟很深,深得我在农村的那些不算太短的年月里根本没有胆量走近它去看个究竟。我生性比较胆小懦弱,自幼就没有爬高上底探幽寻胜的豪壮情怀。或许胆量壮的小伙伴们譬如我弟弟他们一杆子愣头小子不把这当成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没有单独走进沟底确是不争的事实。沟的最尽头散落着几处泉眼,咕咕嘟嘟的泛着清泉,不急不慢的向外涌出。仿若游丝般少气无力,也同了初生的婴儿样睁着明亮的眼睛去寻找生命的机缘。滥觞之处流来,待几处泉水汇聚一起就流成了我们村子的这条活蹦乱跳的小溪。

小溪是小伙伴们的天堂。

我们的童年几乎是在小溪边度过的。

过了清明,小溪两边的柳树就抽枝了,长长的枝条倒垂着婆娑而下,就像了姑娘们披拂的秀发,若是风和日丽阳春天气,用不了几个时日就吻得上小溪的双唇了。枝条鼓鼓涨涨的,也像了青春少年的胳膊腿油光发亮,使着劲往往外伸展。小溪丰盈了,圆润了,出落成眉清目秀婀娜多姿的模样。怀春的年纪,夜半时分我们从酣梦中醒来,还听见她多情地自弹自唱,慰我胸怀,添我睡意。不是我故弄玄虚,那潺潺的水声真也是人世间至今为止最最美妙的旋律。

我们就会坐在柳树下的一块平滑的大石头上,大一点的孩子往往折一节指头长短的柳枝,使劲的搓巴搓巴,用一股巧劲使绵软树皮和里面柔嫩筋骨分开,再在一个端头把头层皮轻轻地刮掉,一只柳笛就大功告成了。叽叽哇哇地响声一串,婉转悠扬悦耳动听,有人还能吹奏出在我们那里人人都耳熟能详的地方曲剧《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那憨厚仁义凄凄惨惨的仓娃形象立马活龙活现惟妙惟肖。一大群孩子围过来,间或有一两个泼皮的女生与男孩子配对还能演绎一段《夫妻双双把家还》。不爱这些哼哼唧唧扭捏作态的小子们,则往小溪里丢几小粒馍屑作为鱼的诱饵,瞪大了眼睛巴巴的盯着小鱼小虾的出没。抓住一条娃娃鱼,将会是那些年月单调的餐桌上一道难得的风味。弟弟有一套摸鱼绝技,也因此他就在小伙伴中间享有崇高的威望,总有三五个光屁股小子鞍前马后跟着他转。弟弟会在院子里垃圾堆上精心地挑选几块坚硬又嶙峋的煤渣,时常准备着派上用场。鱼儿出现了,他一只手握了粗粝的煤渣,一只手在鱼的后面赶动着水波,等鱼儿游到靠河岸边上的位置了,握了煤渣的那只手迅疾出击,不偏不倚一条肥硕的娃娃鱼就收入囊中了。

不远处的妈妈们则在小溪里放置了筛子,从容的从岸边的半斗(一种盛东西的容器)里倒出麦子或者玉米心满意足的淘洗。出了院门就是小溪,这是周边几个村子除西王村中沟以外很难得的光景。妈妈们说着笑着,东拉西扯的讲一些村子里无关紧要的闲事。叽叽嘎嘎的不经意间就做完了手中的伙计,也便会陪着我们抓几条不起眼的小鱼几只小虾玩耍。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们就整天泡在溪水里。小溪的底子是大大小小的碎青石,有的鸡蛋大小,有的如核桃红枣般,光着脚丫子走在上面有点垫着,就像现在的人故意设计的脚底按摩小道一般,说不上有多舒服,走久了还是挺习惯的。不同那泥底子河流,踩一脚的稀泥,上岸了还得掬几捧清水洗洗脚才能穿鞋。溪水又不深,大概会在小孩子们的小腿肚子处。家门口,也安全,家长们就放任自流了,赤条条的一个个都是光屁股,长期的日光暴晒即使面皮白嫩的后生都是黑不溜秋的。几个面皮薄小女生走过,就会害羞的背过脸去,嘴里嘟嘟囔囔的,好像损我们不要脸。其实,都是乡里乡亲的七八岁小毛头,流火的大夏天图了个凉快,穿不穿裤衩子,家长们也不在意,我们就更满不在乎了。

这以后,我们再也不敢大光腚示人了。也进了学堂,文明的曙光开始照彻了我们幼小的心灵,穿上一条比现在的时髦女郎惯常的超短裙还要短的裤衩子就遮了羞丑了。学校里也有了制度,我们泡在水里的快乐时光就有了限定。农村的午饭大都是两点钟左右开始的,赤日炎炎,七月流火,再遇上风丝不动天气,整个村庄就像一个大蒸笼,我们就是笼屉上的窝窝头,蒸得你油光发亮还汗流浃背,甚至连呼吸都有点窒息了,张着大口一阵一阵的喘着,快憋死了一样。裤头是不能再脱了,把头埋进清冽的水里,鼻子嘴巴全进去了,能呆多张时间就坚持多长时间。再往身上撩上许多水,从头到脚湿漉漉的就回家了。

反正身上的衣服也不多,再说了,这大太阳一通暴晒一顿饭功夫就干透了。家长们开明,这热得连狗都吐了长长的舌头的极端天气,孩子们为了消解酷暑有一点反常的举动也都在情理之中了。

我们端了大瓷碗来到小溪边,一屁股坐在小溪里,两只脚靠拢着,把腿环城一个圈,再把热烫的饭碗放在两条腿的中间,在这个平静小冰箱里冰上一阵子,滚热的汤面条就凉爽利口多了。更有性子急燥一些的伙伴们就干脆篦了碗里原有的热汤热水,舀上半碗清水就着面条狼吞虎咽倒进嘴里。

天气晴好的时候,小媳妇大姑娘们会在小溪里洗衣服,四五个人红红绿绿的一字排开坐在溪边,面前一块平整光滑的大青石是天然搓衣板,胳膊袖子卷得高高的,小媳妇们都是过来人,就放开一些,裤腿也卷到了膝盖以上,大姑娘们就含蓄内敛多了,哪怕湿了裤腿,裤子也绝对卷在腿肚子处。白里透红的细长腿搁放在清澈透亮的水里,左手拿捏着衣物,右手握了棒槌,胳膊扬得高高的,嘭,嘭,嘭,使满劲的捶下来。这时,初升的太阳斜照在他们的脸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子就辉映得晶莹剔透了。她们的右手沾一点水,顺势抹住了调皮的遮住了目光的刘海,扭回头看了看,又继续嘭!嘭!嘭!的捶打了。我们就会蹲在她们的身边,适时递上一块皂角或一撮碱面,婶子姑姑们就夸我们是好孩子。到我们大了一点,逢上我们同等年岁的姑娘们洗衣服时,我们也会拿上一件背心或一条毛巾装模作样的凑在他们身边,反反复复的摆弄着,趁机和她们拉拉学校或学习功课的一些的事情。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一个年岁不相上下的姑姑洗衣服的模样,姑姑是个爱干净的姑娘,上身着一件洗了几水有点发白的工作服,玫瑰红色的秋裤和军绿色的裤子一起高高挽了,凝脂般的长腿泡在水里面,白嫩的面庞上挂着微笑,若有所思的样子活像一尊汉白玉雕像。姑姑坐着的身姿倒映在溪水里,仿若清澈的溪水也洗涤了她纯洁的心灵。

如果仅仅是后沟里几眼不太汪盛的清泉,小溪里的水终会有枯竭的时候。难得的是1958年县里大办水利,一条在县境内洛河上游取水的洛南大渠从形成我们村子的那条沟沟里穿沟而过。沟沟的底部比较低了,为了洛南大渠的畅通无阻,全村男女老少用了一年时间在大渠通过的地方修建了一道底座很宽很宽顶上也很开阔的大堤,大堤上就开出了一段东西走向的洛南大渠。大堤把安置了近两千口人的这条沟一截两段,大堤的下面一头就是村子了,大堤的上头因了后沟的几眼汪汪清泉就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水库,加上塬上几个村庄雨水的汇集,水库还是相当丰满的。水库就成了村子里这条欢腾的小溪不尽的源头,洛南大渠也时常补给我们村子几个流量,小溪里的流水就常年汩汩不断了。

小溪曾给我遭遇一次不甚愉快甚至有些险恶的恶作剧,至今回想起来我都有点哭笑不得。大约我八九岁年纪,因了洛南大渠放水小溪里潺潺的流水就大了不少。我便仰躺在小溪里顺流而下,水是不大不小,不热不凉,挺舒服的,眼睛闭上了,虽然没有睡着,但是有一点迷迷糊糊忘乎所以,一不留神就卡在了当做小桥的石条下,整个躯壳都过去了,大脑袋卡在了这边。身体堵住了桥眼,又没有能力退回来,上头的水越积越深,鼻子眼睛嘴巴全淹在了水里,嘴里呛了水,也呼吸不上来了。我似乎还有点意识,我想在家门口腿肚子深的小溪里我马上就要被淹死了,这真是普天下最滑稽不过的事情,在我们村里甚或方圆十里八庄都将成为流传千古的笑谈。好像是天赶地积,蛮有势(有能耐)的弟弟仿佛从天而降,拉了我的头,硬硬把我从桥眼里拖了出来。我软瘫在地上,少气无力的暂时立不起身子,我吞吞吐吐地说我吃进去一条鱼,弟弟又把我翻转过来,让我扣扣嗓子眼,看我脸色渐渐红润,知道我没啥大事了,就狡黠的笑了,说你把鱼吐出来吧。好多年以后我时常想起这次水祸,禁不住一阵窃笑,也禁不住一阵感叹。至于那条游鱼,我弄不清楚它到底是否进了我的胃肠,说不定是我半死不活状态中的一种幻觉。但愿幻觉,要不这条鱼也够倒霉的,好端端的,这条小溪里你那里钻不得,何苦呢?你非要钻进这个窟窿干啥?

到了秋天,小溪就长爆了。原来清清亮亮的面庞、透透彻彻的眼睛就会乱七八糟昏浊不堪,瘦瘦弱弱不禁风雨的样子一下子就像猛兽一样咆哮着张牙舞爪奔腾而来。塬上的几个村子一连几天暴雨如注,所有的雨水都顺着后沟留下来,想一个乖巧的小女孩突然间竭斯底力大发狂飙,水是渾黄渾黄的,裹挟着无可名状的垃圾,翻滚的浪头打着旋涡呼啸而下。冲掉了小溪里原有的被当做桥梁的石条,冲走了妈妈们洗衣时当做搓板的大青石,也冲翻了庄户人家用来接水的大石槽。恐怕小溪里的鱼呀蟹呀虾呀也被冲的晕头转向不知东西了。家长们害怕我们不知天高地厚跳到大水里玩耍被洪水冲跑,就挽了裤腿趟了大水拐弯抹角到学校里带我们回家,殊不知我们望着滚滚洪流呼啸而下也害怕了许多,那还有胆量戏水玩耍,早爬了高高的崖头七拐八绕回家了。

呼号的秋风过来,一场淫雨接踵而至,稍随其后凌厉严酷的冬天就来了。小溪瘦瘦弱弱,身子佝偻着,声音低低的,面容也清癯许多,小朋友们也不与它玩了,姑娘们更会无盯着平静的溪水欣赏自己的花容了。小溪无精打采的躺在地上,喃喃地诉说着往日的风流。

我离开家乡的那一年,正是豫西丘陵山地一个难得的多雨的春天,空气很温润,潺潺的流水弹奏着春天乐章,刚刚开了一个头,五彩缤纷的旋律还在后面。溪边的柳树已经抽枝,悠扬的柳笛从不远处传来,想象得出那一定是一个胖嘟嘟的圆脸后生,红扑扑的面庞粉嫩稚拙,正从小溪上石桥走过,要不那这柳笛听起来为什么这么清脆水灵。我突然觉得我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这个小小的乡村,乡村里的这条小溪竟是这般的充满诗情画意。

多少年以后,当我以心气平和的姿势重返家园的时候,原来的村庄寥落凋零了,小溪干涸了,看得见的只是他曾经痕迹,后沟里的泉眼枯竭了,洛南大渠也很少有一渠清水流过。仿若一个人,你看得见他干瘪羸弱的血管,但你看不见汩汩涌动的血脉,他似乎的生命还有意义吗?

多少年了?谁人能说得明白?标志着这个小小乡村无限生气和无尽灵性的小溪于上个世纪的末年寿终正寝。(洛河南岸东西王村陈宋大原的数万亩良田沃野几乎成为旱田了,和上世纪五十年的艰苦岁月相比,新世纪的现代人就是一个懒汉。)悦耳动听的柳笛声,高高扬起的棒槌嘭!嘭!嘭!敲击声,还有那一幅收藏在庄户人心间意味隽永的乡村流动画卷一起成了小溪的殉葬品。

讲得出小溪的地理源头,你却说不出小溪悠远的历史。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或者更早,都曾经是小溪边柳树下青石上一个吹奏柳笛的髫齠孩童,而今,我也成为了爷爷,我的后代子孙还能有幸走过一条小溪,攀上一棵柳树,折上一段柳枝,做一只声音妙曼的柳笛.

   
贾梁,笔名甲O河南洛宁人,作家,诗人,曾任全国散文诗歌大赛组委会秘书长。教育部一级学会直属华声朗诵艺术团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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