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看戏(贾梁)
来源: | 作者:probf84e9 | 发布时间: 2020-04-20 | 6297 次浏览 | 分享到:
                                             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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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爱看戏,邻居们知道,村里人都知道,亲戚们也都知道。倒不是母亲看戏有多大动静,反而母亲看戏不像一般农家妇女那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叽叽喳喳的闹得四邻不安。是坐着或站着,但凡一出戏开了头,母亲从头到尾立地站坑一动不动,目不转睛盯着台口,听着戏文中的唱词或对白,随着情节的展开也表现出喜怒哀乐的神情。

村子里唱大戏,母亲往往总能占住合适的位置。母亲一米六八的个头,在农村妇女里算是身高体大。但她是高度近视,总得往台口前面靠,她坐了或站着的时候总要回过头看看,生怕挡住了别人的视线。白天里经常是台口正前方三两米以内,这时,母亲常常是搬了高方凳或矮板凳选一处没有小孩闹闹腾腾的安静之地坐了下来。晚上又经常是紧靠台口左侧的边上,这时往往是站着。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大都站在边边上或后面,心不在焉的一边抽烟说话一边听着戏文,戏场子里看戏的最佳位置就被女人孩子们霸占了。孩子哭了,大人拍打孩子几下,哭闹得更厉害了,母亲就会从口袋里摸出一两块糖果来堵住孩子的嘴,戏场里也就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年轻人看戏实际上是玩热闹,搭肩搂背,你推他搡,有时就会出现一些小小的口角,母亲总会好言相劝或者干脆把他们左右分开,不影响戏场的安静。实在是劝说不下,母亲就会挪到边上去,好不容易赶上一台大戏,可不能让几个楞头小子搅了局。

邻村有戏的时候,舅妈或姨妈们都会捎来口信,让母亲早些过去。有时她们也会为母亲提前占下好位置,包了饺子或蒸了卤面等一些结实的吃食,等候母亲的到来。在我的记忆中,那些年邻村唱戏母亲只看夜场,白天是万万走不开的。父亲在城里上班,母亲担任着生产队里的妇女队长,一天三晌领着二十好几个妇女劳力锄地呀,薅谷呀,摘棉花,刨红薯等一些伙计,白天里还真是没个闲的时候。就算农闲了,还得操心我和弟弟一天三顿的饭食。母亲说:谁家女人恁清闲,三里五庄的跑去看戏,外村人笑话。

赶上星期天,我和弟弟都不上学去了,就嚷嚷着想跟着母亲去邻村看戏。其实,最多也就是到戏场子凑凑热闹,主要是到亲戚家与表兄弟们玩一天。大舅妈又捎来口信说,唱的连本戏,可热闹了,母亲便会带了我们一同去了。

这一天母亲起了个大早,先是把昨天队里分的湿漉漉的花生拿出来,摊放在墙头上的竹耙子上晾晒。我和弟弟互相看了一眼,都想偷偷抓两把藏起来,无奈竹靶子在高处,母亲又看得紧,我们无从下手。母亲进了灶房,先是闷了粉条,泡了地软,和好了面醒着,选两个上好的茄子切得细碎,再把粉条地软捞出挤干了水份,也切碎了,与茄子一起放在一只盆子里,加了咸盐,味精,各种调料粉等。这时,我或者弟弟就会自觉地抱来柴火,点着了,烧起来。等母亲把五六只油角子包成了,油锅也啪啪啦啦响起来了,顺着锅的边沿把油角子溜进去,一两分钟就浮在油面了,长长的竹筷子扒拉一下赶紧翻个身,再一两分钟,油角子就炸好了。这时候,灶膛里的火要小一些,按着放进去的顺序飞快地把它们一个个捞出来,焦干黄脆,香味扑鼻。稍凉了一会,母亲会拿出两个给了我和弟弟。刚出锅的油角子里外烫嘴,等我和弟弟吸吸溜溜吃完了,一篮子油货炸好了,母亲顾不得吃上一个,领着我们出门了。

俩村子很近。外婆,大舅妈,三舅妈都在等着了,油角子各家三个五个的分了,表兄弟们高高兴兴地吃着带上我们就往戏场子跑了。锣鼓家伙刚敲起来,咚咚锵锵的很是热闹。不一会外婆,母亲,舅妈她们娘几个就到了。外婆年事已高,不能往前面挤着,老远远的,也听不见也看不着,纯粹是捧个人场,凑个热闹。舅妈们也都是传统的农村妇女,到戏场子里说是看戏,还不如说是照看着自家的孩子们免得惹是生非或爬高上低弄出意外。我和弟弟有表兄们领着,母亲也放心,就慢慢地寻找合适的位置。

是在农村非常火爆的一出《卷席筒》。其实这出戏母亲看过多遍了,但当那声苍凉悲壮的小仓娃我离了登封小县一嗓子还没有落地,母亲早已是泪水涟涟了。如果碰巧几个心肠软的妇女站到一块了,她们压低了嗓门的抽抽泣泣就会汇成水汪汪的一处风景。男人们就粗狂一些,也知道戏文里面的情节都是赚你眼泪的故事,你哭你笑你怒你骂戏总是这样演下去,赚得眼泪多了,也正好说明了演出的巨大成功。

戏在进行,但母亲她们一帮妇女还没有从悲痛中转过身来,她们低着头,从口袋里摸出小手巾,抹着潮乎乎的眼睛,一声接一声地长吁短叹。我们几个表兄弟们呆不住了,也不会哭,但也没有什么好笑的,挺善良的一个仓娃就要立马领斩了,怪可怜的。看见别的小孩咯咯嘣嘣的咬嚼着喷香花生,弟弟的鬼主意又来了。

表兄弟四五人一路小跑,从戏场子折反到我们村也就三几里的路程,气喘吁吁地爬上高墙,小心翼翼的狠抓了几大把花生放在事先准备好的小篮子里。点着了火,放在早上炸油货的锅里面炒起来。凉晒了大半天的花生还不干硬,油锅里一炒吃起来美极了。我们一顿饱餐,到落黑的时候又回到了表兄他们家。

既然来了,夜戏也得看完。还是下午的老地方,母亲站在西半厢的台口处,好像是同样个头挺高的表姐陪着。在娘家门口看戏,熟人也不少,母亲顾不得和她们东拉西扯的,眼睛跟着剧中人物走。有人搭话了,三言两语了结。夜戏散场了,舅妈他们又张罗了一点吃的,母亲急忙扒拉两口急着回家收拾早上晾晒的花生。我和弟弟都摇摇头,不回了,不回了!心想,万一下午的事情败露,少不了一顿数落。

    农村唱大戏,可是挺文化的事情,庄稼人在戏文中寻找一点填补他们黑天白日精神的慰藉,也算是一种文化渗透吧。


母亲的视力愈来愈糟糕了。近视眼加上老化眼害得母亲戏场子也不想去了。看不清来龙去脉就是再好的位置有什么用呢?趁着去郑州看望病号的机会,父亲带母亲在省人民医院眼科配了一副近视眼镜,母亲的世界从此明亮了,清晰了。她说多少年都不知道月亮像一面圆镜子一样,明亮亮的,只觉得一团大白光晃过了初一十五。

农村妇女戴一副近视镜也有点不好意思,镜片子像玻璃瓶底一样厚,一圈一圈的,中间的部分才薄出一点光亮来。人家问的时候,母亲就赶紧说,看不见了,两只眼全瞎了,一千多度呢!

有了镜子了,就去看戏,再也不用往前挤了,无论在那个地方都看的清清亮亮的。我们都长大了,工作了,家里也没有别的事,母亲利手利脚的,看戏的机会就多了。有一次我回家看望母亲,是春天里三月三的节气,邻居老奶说:你表姐叫走了,好几天没回来,那村里一连几天唱大戏。也行,只要有戏看,只要看得见,只要还想看这就是母亲的福份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是母亲看戏的黄金时代。我们在县城安了家,母亲又换了副度数合适的新眼镜,更重要的是,有时间了,有心情了,而且那时县级剧团特别活跃,古装戏、新编历史剧也都纷纷出笼登台。春天里县城赶会,为烘托气氛请一个剧团连唱三几天是常有的事。吃完上午饭,拾掇停当了,母亲就张罗着往戏场子赶。路程也不远,三几位邻居晃晃悠悠到场了,大幕刚刚拉开,一个容貌俏丽花枝招展的俊小姐亮相了。是邻市局团的拿手好戏《泪洒相思地》,当家的花旦小生悉数登场,只唱得满场子天昏地暗,泪眼婆娑。剧中人物张青云始乱终弃人面兽心的丑恶与王怜娟善良贤惠痴情相守的悲惨,让这一帮上了岁数又心肠软的母亲们感叹唏嘘,涕泪滂沱。好长一段时间,母亲都在惦念着王怜娟的凄惨命运。这闺女,以后可怎么过呀?想起王怜娟的时候,母亲禁不住一声长叹。

母亲一生中最隆重的一场戏是在梅兰芳大剧院看的。2001年母亲第一次来北京跟我生活了一年多,那时候母亲身体还可以,与我姨妈一起照顾我和表弟的生活。河南豫剧院《清风亭》晋京汇报演出,豫剧名家李树建是我早年的朋友,给了好几张不错的招待票。我专门上网了解了剧情,大体上给母亲讲了一个故事的梗概,让她心中有数。这场戏母亲看得认真仔细。故事知道了,结果知道了,她就力求记清楚每一句唱词与对白。除了演出休息时间,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姨妈也不说话,我递上矿泉水给她们时,母亲和姨妈都摆摆手表示了不急着喝的意思。《清风亭》是河南省豫剧院精心打造的五个一工程剧目,演员阵容强大,再加上多位有关领导莅临,演职人员特别卖劲,梅兰芳大剧院的音响效果更不用说了,这场戏母亲看得特别开心舒坦。散场时母亲坐在那里没有行动的意思,我就说,人多等一等,咱们后走。母亲一辈子哪有机会坐在大剧院看一场名家的演出,刚才只顾看戏了,再坐一会找一找城里人看戏的感觉。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母亲时不时提起那次看戏,总是很满足的样子。母亲后来又回老家住了一些时日,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给她们的戏伴们说起过在北京梅兰芳大剧院看过一场大戏。

2008秋天我接母亲再来北京。前几年摔了一跤,股骨头摔坏了,几次手术都不能彻底恢复,母亲老了,内心也没有力量了,行动极不方便。这几年再没安排外出看戏的事,但每礼拜天晚上的梨园春是非看不可的,看完了,我们也随便说一说,谁谁应该是一等奖,亏了,老段子唱的人太多,大家习以为常了,专家评委们评份不低,观众们听腻了,不叫好。

走出去看戏是不大方便了,老在屋子里呆着心情就时好时坏的,嚷嚷着想回老家住一段。我就给母亲买了随身听,小弟弟会摆弄,在网上下载了豫剧、曲剧、越调等所有名家唱段,教了母亲掌握了播放、停止的几个按钮,母亲一天到晚的抱着这个小玩意,乐呵呵的。

母亲没有女儿,他有心里话说给谁听呢?也只有在那些老故事的戏文里寻求一点安慰了。我是大儿子,也算是识文断字的,不多的晚上我会躺在母亲的身边,给他说说戏里面的事,也拉拉村子里以前唱戏的那些人。有时我还想,按母亲的面相身板嗓音他那时要学会唱戏,那一定就是威风凛凛慈祥仁爱的佘太君了。

有一个妈,你养着是一件幸福的事,尤其是你到了四五十岁的时候。七八十岁的老人,化不了你几个钱,也不会给你填多少麻烦,好多时候,身板不舒服了,头痛脑热了,他都忍着,看见了你,他什么都忘了。粗心的孩子啊,往往就忽略了母亲的感受。

母亲突然就走了。

直到现在,我的手机里还留存着母亲的号码,在几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想拨打,我想与母亲说话。我想陪你去看戏或者我给你的随身听换上几块新的电池,再或者,打开你最喜欢的河南越调,是的,是申凤梅,长江水万里长澎湃汹涌……”,母亲,我就坐在你的身边,你听着戏,我看着你。

你拉着我的手,你听着戏。慢慢地给我说:弟兄们很好,媳妇们不错!下一世还做我的儿子。

           


贾梁,笔名甲O河南洛宁人,作家,诗人,曾任全国散文诗歌大赛组委会秘书长。教育部一级学会直属华声朗诵艺术团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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