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纺花女人的一段温馨时光(贾梁)
来源: | 作者:probf84e9 | 发布时间: 2020-04-20 | 5177 次浏览 | 分享到:

                                      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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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从外面带回来一个女人,个头很低,属于那一种再短上一指就几近侏儒的人。头发像茅草窝一样乱七八糟,眉眼还端正,鼻梁也挺挺的,表情僵硬着,嘴唇绷得紧紧的,有点不敢说话的样子。皮肤不算黑,就是垢痂厚厚的结满一层,涎水滴拉在衣襟上,顺手一抹就在屁股上蹭了。妈妈说,这个女人可怜,在咱家住上一阵。我和弟弟老大的不高兴,弄一个脏兮兮的疯婆子,怎么安扎她呀?

女人叫应花或银花再或是樱花,也可能这都不是她的真实名字,反正她也说不明白,姓什么呢?她说姓张,吃完饭再问她时,又改口说姓王。把张王李赵姓遍了,还是没一个确切地说法。

应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今天晚上她可以在一间屋子里的一张床上,盖上厚厚的被子,踏踏实实睡上一夜了。

已经是深秋了,中午还差不多,早上和晚上确确实实有点冷了。妈妈在隔壁的窑洞里,为她铺了厚厚的一个床铺。大豆秸秆铺底,上面摊着砖头厚的一层叶子,软腾腾的。褥子被子一放,妈妈说,应花,你一会就睡这里。

有妈妈的开头,我们都叫她应花了。

我们回屋了,妈妈在应花那个窑洞里呆了大半夜。

第二天我们起来的时候,妈妈和应花已经起床了。应花洗了脸,也梳了头,看见我就笑一笑,还叫了我弟弟的名字,与刚来时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我就知道,妈妈昨天大半夜的功夫没有白费,看起来,应花也不应该是一个纯粹的傻子。

应花会纺棉花。

那时候,纺棉花是农村妇女的基本功夫。纺了线才能织布,有了布才能做各样的衣服,鞋子等。你得耐了性子坐了,有天没晌深更半夜的,一根根虫子一样的棉茧才能穿到我们的身上。

那一年,在妈妈的计划里,纺花织布的任务比较重。棉花积攒了好几年了,被窝,衣服都该添置了,尤其是有了多余的布,妈妈才能油漆几面她喜爱已久的油单子。而妈妈当了妇女队长,整天的带着妇女们下地干活,虽也是纺花织布的行家里手,就是死活腾不出手脚。妈妈收留了讨饭的应花,没亲没故的,除了看应花实在可怜以外,其实妈妈心里也有小九九。

吃饭、睡觉问题解决了,应花很高兴,第二天应花就培训上岗了。

应花是有坐下去的耐心的,但是干活就粗心了,纺出的棉线粗粗细细的,掐头短线的次数比较多。晚上的时候,妈妈就手把手示范她看,两三天应花就得心应手了。

放学的时候,我会蹲在应花身边看他纺棉花。手粗粗糙糙的,也不多灵巧,左手摇动着纺车,不紧不慢,右手续上花捻,右胳膊先是低低的,几乎靠近了线锭子的尖上,慢慢地,慢慢地右胳膊就抬高了,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直到胳膊用尽了,洁白的棉线像水一样流出来了。这时,应花会稍微抬一下头,憨憨的笑一笑,同时倒转了纺车,细细的棉线就缠到锭子上了。

晚上,妈妈也会和应花说一会话,大都是问一问她的身世家底什么的,她糊里糊涂怎么都不能说得清楚,或者今天说清楚了,明天又忘记了,再说回来。到底她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人,我们都不管了,会纺棉花就行。

妈妈去上工了,应花会说,秀英嫂子(我妈妈名字)我给你们做饭吧,我也会。我们都不同意,她不算太干净,就是干净了,非亲非故的做了饭我们也不愿意吃。应花就很失落,脸上也有点不大高兴的颜色。

时间长了,应花和邻居们也熟了,常去我家与母亲要好的几个大娘婶婶她都能记得住。邻居们对她也好,外人看来,应花就像我家的一口人似的。

应花从来不会出院子大门一步,除了没时没晌的纺棉花,她也起到了看家护院的作用。那个年月,村子里普遍比较贫穷,我父亲是挣工资的公家人,我妈妈过日子非常仔细,情况就比邻居们好一点。油啊,盐啊,调和面辣椒油等都是不会缺的。有时馋嘴的女人们会到我家要上一点酱油陈醋什么的,我妈妈也舍得,女人们怕吃饭(怀了孩子)时嘴刁,一辈子能有几回呀?况且都是门里门外的年轻媳妇们,吃就吃了。妈妈下地收工回来,应花第一句话就是,秀英嫂子,谁谁谁吃咱辣椒油了,剜了一大筷子。妈妈就笑笑,假装生气的样子说,好,我去找他。应花得了我妈妈的好脸色,一个家把持的更紧了,妈妈不在家,谁也别想从我家借走一点东西。一个关系很好的爷爷借一张铁锨用用,应花很认真地说我嫂子不在家,我不让你拿走,爷爷好说歹说,应花把铁锨坐在屁股底下,爷爷到底没得借走。

邻居们说,秀英找了好家,比亲闺女还贴心。我知道这是我妈一点一滴与应花建立起来的一种默契。妈妈是一个干净人,但她有时会给应花在一个盘子里吃菜,会把盛在自己碗里的面条给应花拨一点,会帮应花梳梳头,剪剪指甲或教她处理一点女人们的事情。应花就和我妈亲,连我父母有时闹点小矛盾,花都会站在我妈妈一边,不大搭理我父亲。

妈妈操心着给应花寻个人家,给她说了,她也不懂得过日子是怎么回事,男人女人都要做些什么。妈妈说,别管了,只要有男人愿意要她,就叫她去。到底也没有一个光棍汉子要了她,在村里听大老爷们议论应花是一个石女,娶了也没用。我问妈妈,妈妈迟迟疑疑,说这是大人们的事。

第二年秋罢,妈妈织了好几卷子布匹,换了新被褥,有好几面条条单子。还买了桐油,仔细打磨了几张油单子。最让我们喜欢的是提花大单子,四边都带了流苏,中间的格子方方正正,敦厚,质朴,结实耐用。妈妈也面带喜悦地说,给你娶媳妇的大被单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弟兄长大了。

妈妈用被窝替换下来的旧棉布,打了好多的袼褙,给我们纳了底子,做了鞋袜。有新鞋子穿了,我们很高兴。说实话,那个时候,在我的意识里应花是妈妈收留的叫花子,有饭吃有床睡觉就是她天大的造化了,她应该谢天谢地遇见了妈妈这样的善良之人。我还没有现在的认知觉悟,实在是正因为了她没明没夜的纺花拉线才有了我床头上松软的棉被,才有了我脚下合适的鞋袜,以及我从来就没有敢奢望过的油单子。我们应该谢天谢地也遇见了应花这样的老实之人。

过年了,父亲从外乡回来,全家人要吃一顿团圆的饺子。父母说了,今年应花在咱家出力不小,团员桌上一定少不了应花。三十下午妈妈叫了应花打来一大盆热水,指着盆上一朵花说,后半晌把花洗干净了。应花就按照妈妈的吩咐认真的洗了,好大一会,母亲走过来,端详了应花的一双习惯了抽线的手,白生生的,指甲缝也干净了,从来没见过这双手这么纤柔,这么精致。妈妈也笑了,说过来包饺子吧。而盆上的那一朵花依然如故,我才知道了妈妈的用意,她是想用这办法让应花认认真真地洗一次手,不然,应花对于洗脸洗手有一种天然的抵制,会应付的。

我们一家人吃了一顿丰盛的饺子,包括应花,一个只知道坐在纺车前吱纽吱纽一屁股不起的女人,一个纺不了一捆花捻就不去睡觉的女人,一个与纺车一见钟情而对于男性无动于衷的女人,一个被男人们称作石女的流浪的女人。

应花的脸上有了红润的颜色,眼神也活泛了,手脚也轻灵了,个头似乎长高了一点,自然也就有了腰身。真说不清楚是天意呢,抑或是这两年的粗茶淡饭滋润了应花干涸枯竭的心泉,她通了灵性。像突然开了天窍一样,她说,嫂子,你对我好,我记着。我想妈了,我要回家。

应花走了,是一个细雨蒙蒙的早晨,柔柔的雨丝像了棉花线一样轻飘飘,软绵绵,明亮亮,缭绕在她凌乱的刘海上,飘飞在她纷乱的耳鬓间。

妈妈在世的时候,我们有时会提起应花,我也关切地问起应花的下落,妈妈说,应花嫁人了,听说不太远,也生了孩子。

应花或许也有六十六七或者七十左右了,正像我们不知道她的确切姓名一样,我们也不知道她的年龄,只知道是一个勤快的女人在我们家度过了一段平常而又温暖的时光。


贾梁,笔名甲O河南洛宁人,作家,诗人,曾任全国散文诗歌大赛组委会秘书长。教育部一级学会直属华声朗诵艺术团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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