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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家鹏
作者授权
他清醒地知道在他的路上
每一步都有可怕的灾难
如饿兽一般向他撞来、撞来……
他必须学蝙蝠的机智
以曲线走完自己生命的路程
而将彼岸的位置
深深地刻写在心的坐标上
——田家鹏
题记：德国哲学家西奥多·阿多诺（ Theodor Adorno）说：“奥斯威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我的老同学、诗人向以鲜说：很多时候写诗是可耻的。然而，奥斯威辛之后，人类的灾难依然层出不穷，而诗人们也一直在写诗，这是因为，如果没有诗，这世界一定会更加野蛮，也更加可耻。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我开了这个公号，发一发这些原创诗文。这多是旧作，有的写于20年前甚至30年前，但是，有灵魂的作品，不会过时。尽管我时常为写诗感到羞愧，但私心里真的希望我的诗文能多少带给世界一点温暖，真的希望这个世界能比我现在看到的好一点。
一
如果他死了
高山上没有他的坟茔
平原上也找不到他的墓碑
他的暗绿色的躯体
远离一切坚实的依托
在命运的海上
死亡就是沉沦
所以，当他死时
他心中怀有一个隐秘的渴望
他望活着的人
能把他看成一个英勇的战士
当风暴盖顶而来
他失去知觉的一瞬间
为他奏响哀乐的
就不仅仅是
漆黑的风，惨白的浪
但对于他，战士
毕竟只是一个比喻
没有呼啸着旋转着的子弹
打进他的脑门和胸膛
他的血，不会像泉水
喷涌而出
点燃一片耀眼的霞光
而即使有子弹穿过他的胴体
他把全部生命的热血
洒在海上，水面
在呈现了一丝一缕的
淡红之后
碧蓝的大海
依旧
碧蓝
大海
不会因为他
而改变冷色的基调
尽管他的血
也是鲜红、炽热的
战士的血
有如一团熊熊的烈火
二
幸而——他没有死
他没有被烧红的子弹打中
倒是他自己
像一粒子弹
呼啸着，旋转着
射穿一长串浪的山峰
当黑色的风暴
像幽灵一样飘然远去
他以燕子一样矫健的姿态
重新飞翔在茫茫的海上
在别人眼里
冲浪者是没有重量的
他永远是那样轻盈、活泼
而又潇洒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必须具备多么健壮的臂膀
发达的胸肌
他将一颗多么沉重的心
托付给脚下那一叶
小小的、尖尖的滑板
而将万不得已时的
一线生的希望
牢牢地捆绑在脚踝之上
在重新到来的适度的风
和波浪的小丘
与小丘之间
初升的太阳
正铺开一条闪闪发光的道路
他想沿着这条笔直的路
通向他无数次梦见的彼岸
然而他又不能
他清醒地知道在他的路上
每一步都有可怕的灾难
如饿兽一般向他撞来、撞来……
他必须学蝙蝠的机智
以曲线走完自己生命的路程
而将彼岸的位置
深深地刻写在心的坐标上
此刻他庆幸
海上升起了太阳
三
冲浪者滑行着，绕过
一座又一座明的或暗的
狰狞的或慈祥的
威严地耸立着
或卑琐地藏匿着
濺起雪峰冰柱
或如魔棍
搅动起虎口般的旋涡的
礁石
在他躬身滑过的海面上
弧形的波浪
有如一柄抖开的折扇
在那洁白无瑕的扇面上
不能没有一首悲壮的诗啊
冲浪者自然而然地
回到
他在沙漠上度过的岁月
无边的焦渴
弥漫的黄沙
永无止息的暴虐的风……
整个世界
犹如倦旅者的面容
没有一点血色
那时，他骑在骆驼上
缓慢而悠扬的驼铃
像一把锈蚀笨拙的钢刀
啃啮着他流血的心灵
他梦见大海
他渴望冲浪
他不能让儿时那个神奇的梦
就这样埋葬在死寂的黄沙里
对于一个生来就热爱大海的人
对于一颗自幼便渴望飞翔的心
沙漠，是比死亡
更加残酷的灾难啊……
当他重回大海的时候
他是那样忘情地扑过去
在它无边坦荡的怀抱里
他敏捷地、义无反顾地
穿行在波峰浪谷之间
有如穿过
那一段潮湿、阴暗
而又四面掣肘的岁月
就在这一刻
他懂得了
自封的战士
未必不是战士
不流血的英雄
也是真正的英雄
世上有多少冲锋、多少牺牲
有多少惨烈的决死的战斗
闻不到刺鼻的硝烟味儿
听不到炮火的呼啸
也看不到如潮水一般漫溢的
鲜血啊……
在扇面上写下这一切吧
对于冲浪者，大海
才是不沉的陆地
四
烈日下的海，有如深秋
翻卷着稻浪的原野
冲浪者
却不是一个收获的人
在他的生命里
无所谓春天和秋天
无所谓播种和收获
他的全部劳作
都不在方寸之内
如果他真是一个农人
他只能收获彼岸
而彼岸
是以怎样炫目的光彩
诱惑着他的心啊……
冲浪者
怎么也不会想到
再次阻挡在他的前路上的
不是礁石，不是漩涡
不是迎面扑来的旷世的风暴
而是他时刻盼望着
给他爱抚、给他力量的
船啊……
那艘船
船头飘一面崭新的旗帜
船身却不只一处伤痕
那一道又一道斑驳的豁口
有如一位垂危的老人
脸上不规则的褶皱
那只船
以因苍老而显得微弱
因庞大而透出威严的声音
向他发出
愤怒的警告
冲浪者睁大了充血的眼睛
只见他惶惑中身子一颤
随即开始下沉
突然，如一道闪电
一声炸雷
一排白浪从海底
射向天空
画面定格
音乐骤止
一只抖开翅膀的鹰
站在既不属于蓝天
也不属于大海的
浪尖上
大海上长年喧嚣着的一切
都在这一刻
停止喧响
在他的脚下
那如甲鱼一样蠕动的船
因极度惊诧
而发出颤栗的笛声……
（2017-07-14）
【作者简介】田家鹏，重庆忠县人，资深媒体人。1983年毕业于西南大学，曾获得《诗刊》优秀作品奖，两次获福建省文学奖。现居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