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 王( 陈水章 )
来源: | 作者:probf84e9 | 发布时间: 2019-10-19 | 4159 次浏览 | 分享到:

                                                            陈水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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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农村汉子对象棋的痴迷,达到了宁愿不娶女人,也不能放弃象棋的程度,那是真正的棋痴。假如他生在今天,中国象棋界会不会有这位农民的名字?这事还真不好说。

                                                                       


      文化大革命中,官堰村的村民,除了搞生产和开会,娱乐活动很少。那时,为了不影响抓革命、促生产,商店里禁止出售一切娱乐用品,如麻将、扑克、长牌(川牌)等。奇怪的是,象棋却不在禁售之例。偶尔,县里还会组织一场象棋比赛。到了农闲晚间,一些人——主要是男人,睡不着,想找点乐子,便聚到村(大队)里唯一挂了一盏油气灯的代销店。那灯很亮,照射很远,既吸引飞蛾,也吸引村民。吸引村民的另一原因,是一个叫王其的人,会来这里摆象棋擂台。

 


     王其因酷爱下象棋,官堰村的人将他的姓和名倒着叫,喊成了其王。这一喊,把不知底细的外地人喊糊涂了,以为他是这一带战无不胜的下棋高手呢。王其本人也很满意这种颠倒的喊法。其王与棋王谐音,虽不是个什么官,但听起来顺耳。

 

     早先,王其找人弄了一块石板,放在代销店旁边的黄桷树下,用錾子在上面刻出棋盘,楚河汉界,像模像样。他还安放了两个供对阵双方坐的石凳。黄桷树背后,以前有座小庙。小庙被几个下乡知青拆除,木质菩萨也被他们劈了当柴火。后来供销社为方便远离乡场的民众,在庙址上修了几间砖瓦房,代销日用百货。到了棉花收购季节,又作为存放棉花的临时仓库。

 

     王其迷上象棋,与这仓库有关。负责看守仓库的张老头是个棋迷。他手上有一副崭新的象棋,棋子用上等杉木制成,圆形,乳白,红绿两色漆成的字,看起来显得洋气。有一次,张老头与人对弈,长了脓疮的小腿裸露着。一条黑狗舔他的脓疮,舔着舔着,竟然张口开咬。张老头专心下棋,手举棋子做深思状,对狗的侵犯,毫无察觉。王其纳闷,下棋,会把人变成这个样子?看久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也迷进去了。

 

      王其穷,买不起象棋,就自己做。他从打灶的经验中得到启发,从屋后的自留地里掏出一堆黄泥。这种泥巴黏性强,颜色好看。王其砍来数截粗细适度的竹子,将泥巴灌进竹筒,立于坝中。待泥巴干了,锯成短节,手指挟着一磕,形状、大小如棋子的泥块脱出来,磨平泥面,再用红黑墨水歪歪扭扭写上:将士相车马炮……一副象棋,就像模像样地做成了。下棋者有时控制不住情绪,把棋子重重磕在棋盘上,以气势压对方。棋子当然不经磕,但黄泥巴有的是。棋盘咋办?起初,王其用废报纸画,不经用,后来改用旧棉布做。嘿!这个法子真好,不怕皱不怕磕,收捡方便。

 

     迷上象棋的王其,心里除了棋,放不下别的东西。他上无父母,下无妻小,三十岁了还是单身。有一次,红叶婆帮他看好一个腿有残疾的姑娘,约好上午九时,双方在莲花堰场口看人。王其走到半路,碰到一个棋迷,就取下口袋,蹲在公路边过瘾。快到中午了,王其忽然想起相亲的事,慌忙收了摊子,朝公社奔去。场早就散了。他左找右寻,不仅无女方身影,连牵线的红叶婆也不在了。后来,红叶婆碰到他,讥讽说,王其,你这辈子就跟你的象棋结婚吧。王其听了,也不恼,把装着黄泥巴棋子的口袋抖了抖,说他晚上一个人在家,摆上棋盘,这边下一子,又到那边下一子,真的不冷清。

 

     在村民翘首企盼中,王其终于来了。他的长相毫无特点,唯一好辨认的,是他右肩上不分寒暑挂着的那根灰不溜秋的布口袋。口袋鼓鼓的,装着棋子、棋布、一包炒过的干豌豆,有时还有半瓶苕干酒。

 

     王其坐上擂主位,抖出棋布和棋子,将豌豆藏在裤裆底下。王其摆擂台有规矩,三盘为定准,走错了不准反悔,若能赢他一盘,他招待大家吃豌豆。若能赢他两盘,他请大家喝苕干酒。若三盘都赢了他,他就从对方裤裆底下钻过去。豌豆是王其个人的口粮,苕干酒是稀罕物。这规矩立得利人损己,显得愚蠢。但王其为了有人挑战,满足他的棋瘾,心甘情愿破财。官堰村真正懂棋的少,大家下棋、看棋,无非图个乐,不在乎输赢,而且王其的规矩很少兑现过。若王其赢了,在村民的喝彩声中,他照样会把豌豆和烧酒拿出来大家共享。而他自己却点上叶子烟,深吸一口,眯着眼慢慢吐出,享受被恭维的快感。

 

      有一回,王其遇到了对手。他刚刚抖出棋子,一个路过的年轻人就在他对面坐下。王其看对方是个嘴上没长毛的小年轻,很蔑视地哼了一声。

 

     不料,第一盘王其就输了。围观者为青年鼓掌。王其一边骂着粗话,一边摆好棋子,想尽快挽回面子。

 

      第二盘,王其又输。观战者担心王其输急了食言,断了大家口福,却又盼着王其再输,好看他钻人家的裤裆——这可是官堰村难得一见的超级娱乐啊。

 

      第三盘,出现僵局。王其的手不住地打颤,思考半天,决定对掉车。青年双指挟住炮,轻轻往前一推,顶住了王其的马。王其忽然明白中了套。下了几子,输势渐显。王其急火攻心,啪地一声,将手上的棋子拍烂在石板上,羞怒而去。

 

      缺了王其摆擂的代销店,一下子少了许多鲜活之气。村民怀念,就托读了几天书,绰号叫智多星的李木匠去请。见着王其,李木匠说那天赢棋的青年人,曾夺得过省象棋比赛青年组冠军,能跟省上的冠军下棋,虽败犹荣。王其一听,捶腿大叫,责怪李木匠咋不早说呢!

 

      王其挎上口袋,重现江湖。但人们很快发现,王其已无往日的豪气,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没隔多久,王其就消失了踪影。传说他上省城拜师学艺去了。那个时候,离开生产队必须请假。但王其没有向谁请过假。他是个单身汉,又没有犯罪前科,走了也就走了。一个冬天过去,王其还是不见人影。


 

       若干年后,代销店卖给了私人。

 

      人们最初还时常念叨起王其的名字。偶尔有从成都打工返乡的人说,曾看见过王其在九眼桥头的树阴下,与一批老头下棋。还有人说在一家茶馆里,见人用竹竿拨拉着墙上的大棋子,坐在下面对阵的两人中,有一个人很像王其。但王其再没有回过村,这些说法是真是假,无从证实。

 

      随着官堰村熟悉王其的父老乡亲越来越少,王其这个人渐渐少有人记得了。那张刻着象棋棋盘的石板,也掩没在了荒草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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