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野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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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幺奶奶，最大的嗜好是吃臭鸭蛋。那蛋奇臭，正常人一闻，不是立即晕倒，就是逃之夭夭。

 
                                                        

                                                           

我家有一位理不清门路的亲戚，我们管她叫幺奶奶。幺奶奶是个小脚，个头不高，身体微胖。别看她快八十岁了，还经常挟个灰色的包裹，在乡村四处游走。她家离我家听说有六七里地，只要母亲捎个口信去，她准来。母亲视幺奶奶的到来为家中大事，早早就把屋里屋外收拾干净，隆重得像迎接神仙。

 

幺奶奶是小脚，母亲也是小脚。两个小脚在一起，特别亲热，总有说不完的话。幺奶奶一来就不闲着，从这间屋转到那间屋，口中念念有词，有时还端碗清亮水，用新鲜的柏桠醮了水往空中挥洒。末了，从身上掏出画着各种图画的黄纸，交与母亲。哪张贴在猪圈石上，哪张贴在灶房门口，哪张又贴在歇房里，她交代得很仔细。

 

有一回，我高烧不退，幺奶奶又来了。她让母亲用一张黄纸，包好煮熟的鸡蛋，深更半夜地到山边、水沟、塘堰去喊魂。我至今还记得母亲是这样喊的：儿啊——你丢了的三魂六魄——快回来唷——

 

喊魂结束，母亲把蛋剥开，让我一口吞下。据说我的魂已被喊进了那个蛋，吃下肚，魂魄自然就回到了身上。

 

我后来才明白，幺奶奶来我们家的目的。当时，全国正在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乡村所有的八字先生、阴阳先生和司孃子（巫婆），都老老实实地参加集体劳动，不再从事旧职业。当然，不听招呼的，就弄来斗，挂上牌子游村。没想到，幺奶奶表面上老实了，背地里仍旧在从事她的老职业！

 

我还慢慢发现，家里只要有点不顺的事，幺奶奶就会来。来了，就要办幺奶奶的招待。幺奶奶不吃别的，只吃臭鸭蛋，特别臭特别臭的那种泡鸭蛋！

 

家里有个土陶小坛，专泡鸭蛋，似乎是专门为幺奶奶准备的。每年冬天，若遇下雪，母亲就吩咐我和二哥扫雪，用撮箕装了，装进坛子再压实。家里很少养鸭，母亲把鸡蛋卖了换成鸭蛋。泡蛋时，母亲先把鸭蛋洗净晾干，然后轻轻在坛沿上碰一下，待蛋壳破出一条细缝，再放进坛子。二哥问，妈，你把蛋敲破，不怕泡臭？母亲笑着说，就是要臭了才好呢，你们幺奶奶喜欢。我和二哥悄悄议论，母亲这一招，肯定是为了提防我们偷蛋。

 

幺奶奶一来，母亲就从卤水坛子里捞出两个，煮熟后，毕恭毕敬地捧到幺奶奶面前。这时，一股奇臭迅速漫延，我们捂了鼻子朝门外跑。

 

但小孩子守嘴的天性难改。没跑多远又折回去。这已不是守嘴的意思了，是想看清幺奶奶是咋个吃那臭东西的。幺奶奶坐在矮凳上，一边与母亲说话，一边用发簪在破蛋上挖，每次只挖一小点，然后慢慢送进她那张瘪嘴。我们缩紧脖子，憋住气，唯恐那臭气钻进我们的鼻孔。幺奶奶见状，就逗我们，招手让我们过去，吓得我和二哥再次逃开。

 

每回幺奶奶来，都会住上一宿两宿。

 

清晨，母亲为她煮好臭鸭蛋，拿到床头上。我闻到那股气味，不顾冬天的寒冷，光着上身，抱了衣服就朝其它房间跑。母亲大声训斥，说我没家没教的。倒是幺奶奶宽容，她和气地看着我说，你长大了，说不准还喜欢这味道呢。

 

等幺奶奶走了，我问母亲，奶奶是不是太穷了，连臭蛋也吃？母亲笑着，你小娃儿懂啥，你奶奶一辈子吃素，她就喜欢吃这个。

 

家里人只有做生这天，才能吃上一个蛋，咋幺奶奶来就有臭蛋吃呢？母亲笑而不语。我问急了，她就骂，小孩子问那么多做啥，割草去！我不满，埋怨母亲把好吃的都留给了幺奶奶。母亲说，你幺奶奶哪一次来不带点东西？你脚上的棉鞋，你二哥头上的棉帽，哪样不是幺奶奶做的？人家吃了我们啥，吃个臭蛋你还有意见得很！

 

后来，我上了初中，离家远，有次回家晚了，见幺奶奶在家。她满头大汗，神色异样，正在洗手。满屋子飘着香蜡钱纸的气味。母亲见我犯疑就警告说，不许出去乱说，幺奶奶是为我们家好，刚才做了场法事。

 

正值热天。吃了夜饭，一家人坐在院坝里散凉。幺奶奶拿了把芭蕉扇，边摇边说，方大嫂（我母亲，比她低一辈，不知啥原因，她却一直如此称呼），别看现在日子苦，那是暂时的，以后会好。母亲问那样的好日子还要等多久？幺奶奶眯了眼，掐着手指回答，不远了。她睁开眼，一扇把子拍在我头上，对母亲说，他们这一代的日子，好得你我想都不能想。

 

对幺奶奶的预言，我表示怀疑。但母亲深信不疑。她说，你幺奶奶说了，今天的日子苦，往后的日子甜，书上早写着呢。

 

关于幺奶奶的故事，我知道的大概就这些。她何时老的，有着怎样的经历，我其实并不清楚。后来当兵离开了家乡，后来又搞改革开放了。幺奶奶关于往后日子的预言，果真百分之百地应验了！

 

之后，我很想理清幺奶奶究竟与我家在血缘上是啥关系。可惜长辈们都不在了，没人说得清楚。倒是几年前在别的村走访，无意中听人讲起一个过世多年的老人的故事，竟与幺奶奶的故事很像！他们也叫她幺奶奶，那个幺奶奶也喜欢吃臭鸭蛋，也会很多巫术。这时，我才明白，叫她幺奶奶的人很多，目的不过是为掩人耳目，放个烟幕弹，避免被阶级斗争觉悟高的干部发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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