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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渡浆声入梦来(高亚夫)
来源: | 作者:probf84e9 | 发布时间: 2019-08-23 | 4392 次浏览 | 分享到:

                       高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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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的记忆中,石桥东面的街道有许多青石板铺就的幽深小巷与沱江相连,不谙时事的我,只把它当作下河洗澡的捷径。隔壁做了一辈子船工的傅大爷告诉我,这些小巷是到水码头的必经之路,当年每天有几千人在这里讨生活。那时,只顾温饱和玩耍的我,丝毫没感觉到这句话的分量和生活的沉重。

 

一晃几十年匆忙过去,退休后有了空闲,再看已沧桑斑驳的小巷,有了重拾儿时记忆,体味傅大爷话语的冲动。

资料记载,清末时,石桥还是一个市场欠发达的场镇。直至民国初年才逐渐兴盛,成为简阳的商业中心。石桥是水陆运输要道。简阳到成都的古道东大路通过镇中心,成简公路(现318国道)近在身旁,沱江从金堂赵镇流经石桥,大宗货物经此中转,成为沟通川西、川南、川北的交通枢纽。故民间有“扯不空的石桥井,填不满的龙泉寺(今平泉场)”之说。

    民国十六年(1927年),行驶长江的“江宁”号小货轮曾试航至石桥。抗战时期,民国政府迁往重庆,各种物资的运量急剧上升,石桥由此步入鼎盛。具有天然良港优势的石桥,商业地位空前提升。

简阳生产的食盐、棉花、蔗糖、烤烟、酒精等要运出,所需的大米、食油、煤炭、药材、布匹、百货等要运入,上海、武汉、南京、重庆和泸州的商人也云集石桥采购。民国初年,石桥有木船二百多只,抗战时,迅速增加到六百余艘,加上外地来的,石桥船码头停靠的船只,常常达千艘以上。每到傍晚,上至双仙桥,下到铜观音,连绵两三里密密麻麻的船只,遮盖了波光粼粼的江面。这些木船载重量不等,大的近百吨,小的八九吨,总载量达万吨左右。

船多,码头自然就多。傅大爷常念叨:石桥有九个远近闻名的码头。我后来才逐渐明白,这些码头浸泡了他一生,是他的苦难和青春的全部记忆。
   九大码头具体在哪里?每个码头叫什么名称?功能有什么区别?找不到任何文字记载。为了弄清事实,我开始踏看、采集和寻访,并最终有了收获。九大码头的位置和功能逐渐清晰,并且知道,还有三十多个船帮与此密不可分。遗憾的是傅大爷早已过世,给我提供资讯最多的是廖克光和张世明两位老人。
   廖克光,人称“廖二哥”,今年七十九岁,中学毕业的他,在当年可算古镇最有文化的人之一。他的记忆力很好,对石桥的掌故了解很多。站在曾是码头的条石堤坝上,他告诉我:石桥过去的码头各有不同的分工,每个码头主要装卸什么货物,由哪几个船帮控制,都是有讲究的。比如在牛皮巷的船舶码头,又称飞龙帮码头,那是来往简城、平泉飞龙寺船只停泊装卸货物的地方,以运棉花、布匹为主。

 大码头的尽头,还有一个申家渡河码头

   廖二哥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我曾在交通路度过少年时光,这条巷道和江边条石垒砌的弧形码头我印象深刻,那是我下河洗澡经过最多的地方,只是今天才知道它的名称。
   廖二哥领我到了和平街。看见临河边残存的斑驳古墙,儿时的记忆又浮现出来:这高墙的右边原来有一个不大的王爷庙,那是船民为祈求王爷佑护来往船只平安而建的。庙的左边有一排房屋,和平街下来的道路可直接从阁楼下穿过,再顺着一排排宽阔整齐的石阶直达河边。恍惚间,挑着水桶的挑夫和背扛棉包的装卸工从我身边络绎经过。在沉重的脚步声中,水桶漾出的河水与黝黑肌肤上淌下的汗水打湿了地面……时间前行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已不见片片帆影,只余女人噼噼啪啪木缒捣衣的声音,那平整的石阶是她们偏爱的洗衣墩。我也曾在此看过一次宰杀黄牛,当牛无力再干活时,这码头是它的最后归属。屠户捆绑好牛的四蹄并将其绊倒。通人性的牛知道死期将至,虽一声不吭,但泪水直流。那哀伤求助的眼神,至今还让我心颤。
   “这里是水巷子码头,也叫下河码头,因它在下回龙桥的下游。”廖二哥的叙说把我拉回现实。
   “福建街到中山街交接处的力行码头,是石桥上下货物最多的码头之一,通往码头的巷子中原来有个小阁楼,上面供着财神爷,这里也是买签和用签兑钱的地方。”
   “什么叫买签?”我问。
    廖二哥说:“货到了需要人力卸下,要多少人力,货主就要买多少签。装卸工每经过一次,会挣到一只签,最后凭签兑换算成工钱。”
    年逾八十的张世明老人,虔诚信佛,文化虽然不高,但他心地善良,见识不浅。他对我说:“大码头所以称‘大’,是由四个起运货物点组成,分别为陡巷子码头,丁火炮檐廊前一个码头,左边一个月亮石码头,再往左还有一个锅铲湾码头。”
   “为啥叫月亮石码头?”,我再问。
    河岸边有个直径一尺多的圆形鹅卵石,像月亮。锅铲湾上的石崖像一只犀牛,人称‘犀牛望月’。”
   “锅铲湾没有通往河边的路,哪来的码头呢?”

张世明老人领我来到青石路边一片长满杂草的洼地,拨开草丛指着露出的石梯说:“这里原来一直可以到河边,吊脚楼下的通道是建国后才用砖砌来封起的,你看这些石梯被脚板磨得好平嘛。这里是‘粪帮’的专用码头,一早一晚有船把购买的屎尿运往河对岸,这是庄稼人需要的肥料。从赵镇、五凤溪运货来的船,也主要停靠在大码头。”
   来到双仙桥上游不远,张师傅脚踏河滩说:“这里原来是申家码头,是来往两岸的渡口。建国后货运少了,渡河码头就转移到了住户更多的海潮寺了。”
   牛皮巷往南百余米的左边,有一条无名小巷,小巷前原来有一个防火的“太平缸”,后面原来是一个两间屋的土地庙,建国后土地庙内的菩萨被搬走,住进了“李凉粉”一家三口。小巷的尽头现在是一片菜地,而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还是涛涛江水流经的地方,一个晃晃悠悠的跳板把它与河岸相连。“那跳板过去是人们挑吃水的地方,也是往资阳、资中、内江的客人乘船的过道。大家说的鄢家梯客运码头其实在这里,并不是离这里十来米的鄢家大院。”张世明老人的解说,又勾起了我儿时的另一件往事:那年冬天,我和只有七岁的弟弟奉母亲之命在这跳板上洗门板,弟弟失脚掉进了冰冷的深水中,我的呼叫唤来了“李凉粉”,是他一把抓起了已面色苍白的弟弟。

来到中山街一弯道处,茶馆内外悠闲地坐满了或品茗聊天或打着长牌的老人。低矮的青瓦屋檐外撑着一方遮阳布,长长的紫铜烟管冒出的白色烟雾缭绕四周,让里面的人个个有了几分仙气。竹椅、方桌、铜壶、盖碗茶……一切都仿佛是旧时的模样。傅大爷生前就爱在这儿坐茶馆。我仿佛看见傅大爷此时正斜靠在墙角竹椅上,那缺齿处的黑洞分外显眼。

我记起傅大爷摆过的龙门阵,说有一年涨水,他所在的幺帮和中路帮的船争相靠岸。中路帮船上装的是从赵家运下来的米。幺帮的船运的是从椑木上来的烟酒。彼此都担心满载货物吃水很深的船被急流打翻,因互不相让。结果两船相撞,互相打了起来。他被对方一蒿竿扫下了水,对方一个纤夫也被打破了头。这等小事,在平常闹过也就算了,只是他们的“老小”李二娃,上岸后屁股被中路帮赶来帮忙的兄弟捅了一刀。最后工会主席段子章与王爷会的舵把子吴高云,把双方的帮主喊到江天茶馆“喝茶”,最终由中路帮摆酒席请客,并付了汤药费才脱了手。
   张世明老人带我走进茶馆对面的小巷,指着中间左面靠墙的位置说:“这里曾经有根几丈高的灯杆,每到初一十五的夜晚,那清油灯就会点燃,照亮通往河边的三道拐码头。”
   廖二哥说:“九个码头中,除了一前一后两个载人码头和上河、三道拐码头,其余五个码头起运货物都很多,每天达几千吨。”
   我记得傅大爷也说过,哪个码头装卸什么货物,哪个船帮掌管哪个码头都有区分,但分得又不是很死。有的船帮运输的货物杂,就不止在一个码头停靠。而一个码头常常有二三个船帮共同使用,加之有时某种货物太多,一个码头装卸不赢,需灵活操作,得听从民船工会派出的调度员统一指挥。
   虽说有调度员扯开喉咙拼命叫喊,但因船多,货物多,码头纠纷还是不断,吵嘴、打架时有发生。为了有效管理,早在清朝时,石桥码头就有管理船工的王爷会。民国防区制时,先后由六省会所、保甲、水保正掌管。重庆为陪都后,水警局掌管大局,船工成立民船工会。不久,工会和王爷会又产生各帮,为捍卫各自利益,石桥码头组成的船帮有三十二个之多。

实力最强、影响最大的是中路帮,石桥到金堂赵家渡以运枯油、大米、烟叶、盐为主,有船六十余艘,占了总数的近十分之一;其次是幺帮,从石桥到内江椑木镇以运布匹、烟、酒、杂粮为主,有船五十五艘;再次是炭帮,又名柳叶帮,从石桥到资中麻柳河以运煤炭、杂粮、大米为主,有船五十艘;再后是飞龙帮,石桥到平泉飞龙寺以运棉花、布匹为主,有船三十五艘;还有驳载帮,从石桥到简阳以运粮为主,有船只三十余艘;沱帮,石桥到赵镇以运大米、盐为主,有船三十余艘;沙坝帮,从石桥到简城以载客为主,有船十五艘;凤帮,石桥到五凤溪以运盐巴、棉花为主,有船十五艘;其余还有盐帮、文帮、武帮等。
   各帮又联合组合成会,石桥有王爷会、篙竿会、渡船会、财神会、福神会、龙船会、丁南会、枪会等九种。各帮会均有把持者,帮有帮头,会有会首。他们依仗袍哥势力和各种背景,各自盘踞一方,相互争斗,又相互协作,微妙地维持着石桥船运的平衡。
   1949年,石桥共有大小船只659艘,这些船的持有人主要分三种:一是各商号需要运输大宗货物,由老板个人与商号各股东出资购买,请人代驾,归入某个船帮;二是帮主和帮会成员出资购买;三是散户自己购买,带船加入帮会。这种持股方式与现在购买线路公交车有些相似。傅大爷先拉纤后撑船,属技工,但家贫,只凑了二十个大洋加入。照他的说法是“渣渣股”,主要靠下力养家糊口。船工入帮入会(民船工会)后,除服从调度管理外,还需按规定缴纳各种税、费。
   国民党位于四川的部队,1949年败退台湾前,为阻止共产党部队追击,于10月强令石桥所有船主将船只自行焚毁,并在11月抱来木材浇上汽油烧毁了简城万安桥(今北门桥)。平时相互争斗的各船帮为了捍卫自己的财产,在海潮寺秘密商议,组成联盟,巧妙地与国民党军队周旋、抗争。船工们或分解、或把船只外卖、隐藏到各地,只将四十多艘拖至下牌坊牛皮壕(铜观音处河段),在船的脚窝处打洞载石沉入深水中。
   11月下旬,共产党先头部队到达简城,找到民船工会主席缪吉成,协商租用并打捞沉船。傅大爷和其他船工听说能挽救自己的财产,还能挣得不菲的工钱,都喜不自胜。他是冒着严寒第一个跳进冰冷江水捞起沉船的人。他们把修补好的沉船和疏散到各地的船只一起撑到简城汽车渡口,日夜抢运从川北来的共产党部队,历时半月。
   谁料想,这竟是船工们晚霞的余晖。1952年成渝铁路通车后,成本高昂的水运减少,石桥船只骤降为260艘。在“打土豪,分田地”的鼓动下,多数船工回到了乡下。傅大爷则到了木船运输队,越来越重的风湿迫使他1965年就病退了。

  随着成渝公路的改建,高速公路和高铁的增加,沱江水流量的减少和沿途电站的修建,石桥的运输船队最终消失,码头也消隐于新建的河堤中,只余几条残破的小巷,在越来越衰微中默默地等候姗姗来迟的凭吊者们。
  我穿过小巷,再次来到年少时洗澡的码头,沱江水在静静流淌,残阳快被远山吞噬殆尽,几缕金线编织的云层下,帆影不见,耳畔似有缥缈的号子声传来:       

……       

我们穿恶浪哦,嘿咗

一起迎激流哦,嘿咗       

大家齐心协力哦,嘿咗       

我们爬险滩哦,嘿咗       

不管生活再难哦,嘿咗       

总归还有明天哦,嘿咗       

 ……

注:除上述介绍过的船帮,还有红旗帮、蓝旗帮、渝万帮、内江帮、揽载帮、滩帮、米帮、堰帮、药帮、百货帮、资中帮、成都帮、富泸帮、简州帮、囤载帮、粪帮、过河帮、资阳帮、山货帮、酒帮、油枯帮。

 本页图片由作者高亚夫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