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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勾承江(作者授权)
——在盐亭乡下,把最小的叔父叫“幺爸”。
幺爸发丧的时候来了很多很多的人,有成都的,有重庆的、有绵阳的,有广元的。他们是听到幺爸病逝的消息,驱车几百上千里,风尘仆仆赶来,就是为了给幺爸做一个最后的道别。
幺爸在绵阳404医院住院时,我和大姐去探视他。他一见到我们姐弟俩,特别的兴奋,硬撑着从病床上坐起来。待我们坐定,他喘息了一阵子,也渐渐的平息下来,说有很多话要讲给我们听。我说,您有什么想给我们说的,都说出来吧,我们听着呢!于是,他便从他孩童时代的苦难经历讲起,一直到他病倒前的历历往事。他时而眼含热泪,时而容光焕发,又时而呼吸滞阻,时而剧烈咳嗽,幺妈要不停地给他捶背揉胸,我们也心疼的劝他别说了,改天说吧,但他说等不及了。我们只好由着他,听他讲了个多小时,完全的精疲力竭。最后,我问他有什么心愿,他说想回老家去,与我父母葬在一起,并一再嘱咐我们,他死后要按规定火化,也不要告诉太多的人,一切从简。第二天我就请老家镇医院的表妹安排救护车把他接回了老家,在乡卫生院住了两天,见了很多乡亲,便撒手西去了。
幺爸的童年十分辛酸,全都因为祖祖辈辈太过于穷苦。解放前,我们家是佃户,祖父祖母都是残疾人,姑姑也还小,一家人都靠父亲和大爸做点扯挂面的营生,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幺爸出生后,实在难以抚养,便送了一户好不了多少的人家,同样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后来,我母亲嫁过来了,知道了幺爸的状况,便硬把他要了回来,半饥半饱终于熬到了解放,分了田分了地,总算把日子过了起来。到了上世纪50年代末,国家大办工业,不到17岁的幺爸便响应国家号召,到广元当了一名煤矿工人。从此开启了他为党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生历程。
幺爸工作的单位叫广元拣银岩煤矿。那里处于秦岭深处,崇山峻岭,沟壑纵横,林深叶茂,人烟稀少,通向外界的交通主要就是一列转运煤炭的小火车。幺爸最初被安排到采煤一队当采煤工,天天下井,难见天日。但哪里有危险他就冲向哪里,什么活重他就挑什么活干,加之年青踏实,自学了点文化,几年后就入了党,被提拔为采煤队长。
幺爸当采煤队长那会儿,正是工业学大庆,煤矿赶开滦热火朝天的时候,几个采煤队比学赶帮超,都争当红旗采煤队。如果那个队落后了,矿上就把我幺爸调到哪个队去当队长。说来也怪,只要幺爸在那个队干上一段时间,那个队就会把红旗夺到手,他的采煤队甚至多次获得广旺矿务局和煤炭部的表彰,幺爸也多次出席了矿务局和煤炭部的表彰大会。有一次幺爸要去部里开会,临行前到井下检查,不料发生了局部塌方事故,当时他正好站在塌方处,被一个同事推了一把,虽然受了伤,但总算逃过一劫。但救他的那位同事却牺牲了,这便成了我幺爸一辈子的痛。幺爸在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就吵着闹着要出院,医生和领导都劝不住他,他说救他的同志都牺牲了,他哪里有资格躺在病床上。没有等到痊愈他就偷偷跑回矿上上班,因此就落下了一身的病痛。
幺爸受伤后,体力精力都不如以前,矿党委便安排他当了组织科长,掌握着招工招干人事调动和干部推荐考察的大权。但幺爸总是严格按照有关政策制度办事,从不因为大权在握谋取半分私利。那时候,我们家三亲六眷都在农村,靠种田挣工分吃饭,如果幺爸存一点私心,解决个把人进矿当工人吃皇粮应该是没多大难度的。但谁也没有得到过分享过他的权力,也没有谁去找过他的麻烦。80年代中期,幺爸因为身体一直没有全面恢复,主动从纪委书记的位置上退下来,为了不给单位添麻烦,卷起铺盖就回老家盐亭乡下种起了分给幺妈的责任田。
幺爸在乡下,身体逐步好起来。因为农村包产到户后,村级组织较为涣散,村里很多需要集体办理的事情无人承头,村民意见很大,思想行为都出现了很多问题。幺爸对当时农村的状况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加之在一帮乡亲的鼓动下,担任起了吃商品粮的农村村支书。
幺爸当了村支书后,首先自己掏钱上下活动,让全村通了电,结束了祖祖辈辈点油灯燃桐籽的历史。然后又带领大家修通了公路,开挖了水塘,新建了村小,甚至开展了很多集体文娱宣传活动。很快地,村级组织的作用又得到了发挥,村民们的集体意识又得到了回归。我回乡时见他又瘦又黑的样子,心疼地问他:“幺爸你已上年纪了,又有退休工资,还这样折腾,图个啥?”他告诉我,当书记啥报酬没有,只是想给乡亲们做点事,要他享清福,他憋得慌。他说,等他培养起几个合格的村领导就会主动让贤。我啥也没法说了,只好由他去。后来,我经常谎称家里有急事需要他来帮忙,其实是想让他到城里清静的住几天。
幺爸十分孝悌。他对兄长犹如父辈,每年回来探亲总要对我父母嘘寒问暖,体贴有加。他给我父亲讲在矿上的工作情况、生活情况,被评了啥先进得了啥奖,看到我父亲点头默许,他便十分高兴。帮我妈浇浇菜做点家务什么的,忙前忙后,生怕把我母亲累到。他对我母亲特别的敬爱,我们几兄妹都十分的感念。80年代初期,我母亲得了重病,在老家检查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病。那时,我哥哥在北京当兵,我在重庆上大学,父亲没告诉我们。幺爸知道母亲的病情后,立马请假从广元回来,把我母亲接过去。先是在他们矿务局总医院,后来又在827医院和广元县医院找了好多专家进行诊断,也没有得出个所以然的结论。幺爸一急之下,直接把我母亲送到了北京我哥哥那里,最终在北京得到了确诊。母亲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竟然能到京城,在幺爸和哥哥的陪护下还参观了故宫和天安门,瞻仰了神圣的毛主席仪容,母亲至死都怀着一种无上的满足。母亲在天安门的留影,也成了她留给我们这些儿女的唯一的一张遗照。
幺爸十分善良。在煤矿工作时,有谁的家属来反探亲了,他都要主动为两口子安排一个单人间,有时也要请两口子吃顿饭。谁的家里遇到了什么困难,他都要主动去问一问情况,尽力帮忙解决。他常常利用出差的机会去看望慰问职工的家属,对职工子女的上学就业想方设法帮忙解决。退休回乡后,特别关心孩子们的学习和工作。有谁家孩子辍学了,他就会找到家长,搞清辍学的原因,反复给家长做工作,如果因为经济困难,幺爸甚至要垫上学费,绝不让孩子们耽误了读书。他当村支书那几年,几乎没有孩子辍学的,全村考出去的孩子不在少数。对那些毕业返乡的孩子,幺爸都要利用各种关系,送他们走出去,到城市中摸爬滚打,成长创业。我以前有一个结对子帮扶的贫困生,帮扶任务调整后就再没联系了。那个贫困生后来考入我堂妹教书的那个班读书,幺爸十分疼爱这个孩子,资助这个孩子完成了学业,甚至对孩子一家人都给予了很多帮助,后来两家人就像亲戚一样经常走动,孩子出嫁时还不忘送上一份贺礼。
幺爸十分慈爱。他对我们这些侄儿侄女视同己出,尤其对我偏爱有加。记得是1974年,我因为得了急性肝炎无法上学,幺爸亲自把我接到广元去治疗。那是我第一次进城,第一次坐火车,特别的兴奋。中午在绵阳上车,一路上幺爸给我讲沿途的各种趣闻异事和风土人情,至今我还记得那些故事。在元坝站下车时天已擦黑,我们又坐了小火车到他们矿上。小火车司机和幺爸挺熟悉,我们就站在车头的操作间,第一次见证了司机如何把煤炭送进锅炉炉膛,锅炉的蒸汽如何推动火车向前奔跑。在广元的那些天,幺爸每周都要带我去827医院找专家给我诊治,让我的病很快就好转。79年我考上了西南师大,进校没几天,有两个陌生人来学校找我,说是幺爸他们矿上的,到重庆出差。幺爸特意委托他们来看看我,还给我带了20元钱,并请我吃了一顿饭。要知道,那时的20元钱,差不多占了幺爸月工资的一半啊!1981年暑假期间,川北发大水,好多地方都遭了水灾,广元半个城都淹了,幺妈叫我去看看。我与同学去广元县城游玩,染上了痢疾,整整大半天都在寝室与公厕之间不停奔跑。幺爸下班后看到我的状况,赶快叫了两个朋友,背上我就往医院跑。那天的雨特别大,从幺爸寝室到矿医院要翻一道山梁,幺爸和他的朋友深一脚浅一脚把我背到医院,他们全身都被泥水浸透了,只有我被雨衣包裹着,没被雨淋。晚上,幺爸一直守在病床前,没有合一下眼,等我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看到的是幺爸满眼的红。
幺爸十分勤俭。卸任村支书后,幺爸便和幺妈到攀枝花与我堂妹一起生活。堂妹是很称职的英语老师,总是带毕业班,全身心都在工作上,带孩子做家务几乎都是幺爸幺妈的事。妹夫承包了学校的食堂,负责上千人的伙食,幺爸幺妈也是起早贪黑的在食堂忙,想着法子给学生增加菜品改善生活。后来妹夫因为其他事没承包食堂了,幺爸幺妈也不需要再起早贪黑操劳了,总该打打牌喝喝茶,安享晚年了吧。但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学校旁边有家人让了一亩多地给他们,叫他们去种些蔬菜种些庄稼,说是锻炼身体。他们居然一本正经的乐此不疲,种庄稼上了瘾。一季玉米一季油菜,比人家正儿八经的农民还会侍弄土地,他们不仅丰收了粮食,更丰收幸福和喜悦。听堂妹说,那一年幺爸幺妈用他们收的玉米悄悄给我养了十几只鸡,准备过年给我送来。但过年前几天全被偷了,幺妈伤伤心心大哭了一场,幺爸也气得一天没吃饭。我当时还在想,鸡没吃成没关系,莫把他们气出个三场两短我就罪过了。后来因为幺妈种地回家时不慎摔了一跤,把手杆和肩胛骨摔折了,终于不再去地里折腾了,可落下了隐疾。据妹夫说,去年春节时,幺爸就一直咳嗽,感觉胸闷气短,一直在镇卫生院诊治,始终不见好转,叫他去攀枝花或绵阳大医院治疗,他一怕麻烦二怕花钱。幺妈打电话告诉我,我一急之下几乎是命令式叫他们赶快把他送出来,或成都或绵阳都可以。我又立即给绵阳医院的外甥打电话,叫他马上联系医院和医生。后来,妹夫把他送到了绵阳404医院,一检查,结果已是肺癌晚期......
幺爸走的那天中午,我正好在出差回成都的途中,大姐和嫂子她们去看他,说是他精神特别好,大姐说幺爸要给我说话,电话里幺爸叫了我两声,我应了他两声,问他感觉如何,可再也没听到他的回答。
幺爸就这样走了,走得很安详!我在电话里听到了他最后叫了两声我的名字,便成了我们叔侄间的永别。遵照幺爸的遗嘱,他走的那天下午,堂妹和妹夫他们就把他送去火化了,只抱回来了一具入殓着幺爸骨灰的半米长的木棺。
幺爸下葬的那天早上,夏日的天空布满一层薄薄的黑云,层层叠叠的花圈堆满了整面山坡,树荫掩映下的送葬人脸上挂着擦不净的泪痕。葬礼的执事一声吟唱,幺爸的木棺落入金坑(盐亭一带把葬人的土坑叫“金坑”),送行的唢呐便悠悠响起,湮没了送葬人的悲泣,缭绕过沟壑缭绕过田间,在遥远的山间久久的回旋。
作者简介
勾承江,籍贯四川盐亭县,1983年毕业于西南师范大学(现西南大学)中文系,从事过教育、银行等多种工作,具有较深的文字功底和文学造诣,擅长诗词创作,多次在全国性诗歌、散文大赛中获得过一、二、三等奖,其散文清新明快,其诗词意境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