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野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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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堰村（以前称大队）有位老中医，每年冬至到来之前，对前来看病的农民反复念叨，天冷啰，割几斤羊肉炖白萝卜，润肺补气、保暖御寒，胜过吃药。那个时候我们小，对老中医的话不太明白，着迷的是从他那间泥墙老屋中飘出来的带着浓烈中药味儿的羊肉香气。老中医看得紧，一边为病人把脉，一边用眼角余光防着我们。他炖的羊肉汤，全是真材实料。据说他选择羊肉很讲究，老羊子的肉不用，嫩羊子的肉也不要。有一回，几个小伙伴还没走拢他的药摊子，他就瞪着眼训斥，你们太缺德，偷我的羊肉也就算了，连我的锑锅也端走！小偷针，大偷金，小偷油，大偷牛，从小不学好，大了坐班房！原来有人连锅偷走了他炖的羊肉，老中医怀疑是我们干的。

 

   老家冬至有炖羊肉的习俗。这倒不是听了老中医的劝告，而是辈辈代代的习惯。我们那儿有“萝卜上市，医生无事”的说法。但萝卜刮人，吃多了伤胃，吐清口水。若与温补的羊肉一起炖，那就成了上品。农民生活清苦，吃肉难，即使闻点带肉味的香气也不容易。所以冬至一到，各家主妇都会想方设法炖一大锅带着油沫泡子、散发着羊肉香味儿的萝卜汤，供家人一饱口福。

 

   炖羊肉，主要东西就两样：羊肉和白萝卜。冬至前后，自留地里的白萝卜吃得了。但羊肉不敢多买。多以羊骨或猪骨补充。炖出的汤，能闻着一点羊肉的膻味儿就满足了。炖前，先将白萝卜用清水洗净切块。再将羊肉、骨头漂洗干净，放入锑锅中猛火烧开，然后倒入白萝卜。佐料很简单，生姜几块，盐少量，再将拇指、中指、食指并拢，往花椒罐中一拈，大概就十来颗吧。花椒金贵，不敢多放。汤炖好了，羊肉当顿吃完，当然是老人孩子优先，大人一般就吃碗萝卜、喝碗羊汤而已。骨头上粘着残筋碎肉，孩子们眼珠子滴溜溜瞪着。大人不敢大意，将骨头捞起用盆装了，放到他们的手够不着的地方，等几天又炖。第二顿当然吃得清汤寡水了。尽管如此，全家人还是很高兴。直到地里的萝卜没了，骨头炖得真的瘦如柴了，连狗都不感兴趣了，炖羊肉汤的活动才算结束。

                                  

 

  在官堰，炖羊肉汤不用羊肉，却能把羊汤做得有声有色的，是一个叫五娘的人。五娘有三个未成年的儿子，加上没结婚安家的姑啊弟的，总共有十口之多。白萝卜一上市，五娘家就开始炖羊肉汤。她家喝羊肉汤的次数，比哪家都多。她炖的羊肉汤特别香，萝卜也特别香，汤也特别香。邻居们在羡慕的同时，也疑问她家哪来钱买得起羊肉。其实她炖的羊肉汤里，羊肉很少。我陪五娘赶过几次场，晓得她的秘密。

 

  立冬过后，天气转寒，五娘赶场的次数多了起来。她喜欢奔街上的羊肉汤馆去。刀儿匠在砍边口或剔骨时，会掉些碎骨在地上，五娘问可不可以捡。刀儿匠瞟她一眼，你不嫌就捡吧。五娘就弯着腰，把那些骨渣小心翼翼捡起用草纸包好。带毛的羊蹄，刀儿匠有时嫌打整麻烦，用低价卖给五娘。回到家，五娘用火钳夹着带毛的羊蹄，伸进灶膛熛毛。然后用盐抹一下，放在阴凉处阴干。宰牛杀猪的场所，也有五娘的身影。她帮人家烧水递家什，忙这忙那。最后，人家留她吃饭，她谢绝了，说只买一点骨头炖汤给孩子们喝。对方过意不去，就免费送她几根骨头。

 

  五娘靠这类法子，让竹筐里的骨头越来越多。她把竹筐吊在堂屋上方的横梁上。此外，五娘在热天还要做一件事，就是收集香料。花椒叶、霍香、矮桐子、地芭根藤、陈艾、橘皮等，都是她收集的对像。她把它们洗净、晒干、切细，用布口袋包好，吊在通风处。

 

  白萝卜出来，五娘就开始做她的清炖羊肉汤了。这时，她取下装着香料的竹筐，用纱布包上一小包，扎紧，放入汤锅，与羊骨（也混有牛骨猪骨）一起熬，并移开锅盖，让各种异味随蒸汽散掉。火候差不多了，五娘倒入萝卜，盖上锅盖，细火慢炖。锅中的汤减少了一小半，五娘熄掉灶火.，起身抖抖围裙，脸上露出轻松愉快的样子。五娘熬的汤，汤色纯白，香气浓烈，闻着就馋得吞口水。我家与五娘隔个垭口。每次做好汤，她总用小瓦罐装一罐送来。揭开瓦盖，面上浮着厚厚的白白的一层油面子。母亲没啥回报，就把自留地里的白萝卜扯一抱，让五娘带回。

 

 

  五娘炖羊肉汤不会一次用完骨头。她分期分批地加入新骨（未炖过的骨）。所以五娘炖出来的汤，油气总是重，很香，就像第一次炖出来的那样好喝。当储存的骨头用完了，五娘还有办法，将它们晾干砸碎——这时白萝卜可能没了，就改用青菜头子代替，汤的油气虽然淡了很多，但还是受欢迎。

 

  五娘生活的那个时代，搞集体化，粮食不够吃，肉更难一见。她家人口那么多，却少有人生大病。尤其她那三个儿子，个个都比同龄人强壮，不知是不是喝多了他们老娘做的清炖羊肉汤的缘故。

 

  土地承包到户后，粮食够吃了，吃羊肉汤不再是难事。街上的羊肉汤馆，也增加了很多。想吃了，不管冬天热天，不管有无白萝卜，上羊肉汤馆一坐，朝老板挥一挥手，报个数量，就等着吃现成。汤馆老板把羊身上的肉按不同部位，分成什么脑壳肉、腿子肉、肋巴肉、核桃肉，等等。不同部位，做法不同，价格不同。老板分得精细，顾客吃得更精细。官堰有个农民，以前连羊骨炖汤都吃不起，现在进馆子，只吃羊肚，而且只吃肚把子那一小部分。那地方谓之“千层肚”。问他那个地方好吃在哪里，他回答，脆。

 

  这时，想起以前过冬至节的情形，想起五娘的清炖羊肉汤，这世道变化之大，有谁能想到啊。

编者评说：

美食加故事，过去和现在，历史和今天，让人看到了，忆起了，想起了许许多多。回味过去，回味美食，品评美食。独特的美食加故事的写作方式，为读者打开了另一个视觉，另一个窗口，美食还可以这样边品边议边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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