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亚夫

                                                                                                      天府茶话会推荐

      简阳产井盐（尤以石桥一带最为著名），其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汉代。《华阳国志》记载:“牛鞞县有阳明井，在郡北十里（石桥海井）。”汉代以后，盐井数量逐渐增多。北宋仁宗时，简阳不仅汲采卤水，还有了盐灶户，开始煮盐。到南宋时期，简阳全县盐井已发展到十九井。《文献通考》云:“淳熙七年（1181年），煮盐者，简州十九井，二十七万斤。”《四川盐法志》:“建炎四年（1131年），赵开总理四川财献，蜀中盐课最盛者莫如简州”。

  

 

      元代，四川盐井数量大增，“全川九十五处都有盐井”，始设立专管盐课的机构“盐场”十二所。简州盐场置司令一员（从七品），司丞一员（从八品），管勾一员（从九品）。

 

      简阳的盐井，多分布于石桥海井一带。人们认为此处与大海相连①，故称“海井”，从井里采出来的水称“卤水”。渐渐的，“海井”成了地理和乡的代名词，再后，整个镇也因它而一度称为“石桥井”。

 

      明朝初年，简阳盐业有所恢复和发展，盐产量也有增加。到了永乐四年（1406年），盐井因眼口大小不一，井壁不牢，逐渐坍塌，减少为九井②。之后，因浅层卤水的枯竭和“水涨崖崩，九井尽皆填塞，惟存其名”。

 

      旧盐井填塞后，简阳的食盐，靠仁寿等地供给，运输不便，价格昂贵。石桥一些乡绅多次商议，决定从自流井（自贡）请凿井制盐技师来指导。

 

     择地凿井汲卤的技术，向来是师傅们守口如瓶的秘法，不会轻意示人。但从自贡请来的艾、谭、惠、孟四位师傅，却毫无保留的将他们掌握的秘技传授给石桥的人，因而大大促进了石桥盐业的兴盛。不仅盐井越来越多，产量也越来越大。
                                                                           

直径只有三四寸的小口“卓筒井”

 

      师傅们说，生产井盐的第一步是选井位。卤深藏于地，地表会鲜有痕迹。选错位置，徒增成本，很不划算。师傅们说，选位置要牢记一些要诀，如“三牛对马岭，不出贵人出盐井”，“两溪夹一梢，昼夜十八包”，“凡蜀中石山，去河不远者，多可造井取盐”，等等。

 

      确定井位后，再定破土日期。开工当天早晨，师傅带领大家杀雄鸡拜菩萨。在井口洒鸡血，扯下鸡毛粘贴在天车和采架上“镇邪”，等等。

 

      以前，石桥人开凿的盐井大多是大口浅井，与挖水井相似，深度有限。而师傅传授的是小口深井开凿法，它是运用杠杆原理，采用冲击式顿钻凿井技术，称为“卓筒井”③，属当时科技含量较高的前沿技术。

 

      第一步是挖开浮泥，掘成大坑。遇到石块，石工便下到坑底作业。10米深后，坑口容易坍塌。为此，师傅叫石工制作了很多外面呈方形而中间有30厘米圆孔的石圈，把它们一个个垒起来，挡住周围的泥土和不十分坚固的岩石，至到与地面一样平。

 

      这时工人不再下井，师傅教授大家在地面用“圈刀”作业。“圈刀”也叫锉，这是硬度很高的纯钢做成的各式各样的钻头，如大口径的鱼尾锉，小口径的马蹄锉，还有银锭锉、财神锉等，很像古代的兵器，并且一个个达一两百斤重。

 

 

熬煮卤水的大锅

 

      新建的钻机，是一个极大的转轮，盐工们管它叫“大盘车”。盘车直径为4～6米。盘车的轴直立在地上，一般有近3米高。

 

      盘车的功用和普通水井上的辘轳一样，师傅叫盐工把大盘车架在井口边，对他们说，往下挖井靠它，以后汲取盐水也靠它。

 

      因竹子不易被盐水腐蚀，师傅就地取材，把石桥不难见到的楠竹破成4厘米左右的蔑片，又把蔑片一条条地连接起来，用芒麻扎紧，需要多长，就做成多长的篾片绳。再把蔑片绳绕在盘车上，选择一个钻头，用麻绑在蔑片绳子的另一端，将之慢慢地从石圈中垂下去，直垂到底。盐工们一来一往地推动盘车，蔑片绳子就一提一放，钻头就一下又一下地往下凿。靠钻头下坠的力量把岩石捣碎。然后用“吞筒”将碎石与地下水混合成的泥浆舀出来。

 

      凿到60米左右，师傅教盐工下木竹④。因为浅处的岩石质地不坚固，地下其它地方的淡水会从裂缝渗进井来，得用木竹把水挡住。下过木竹后，又照旧往下凿。就这样，一年两年甚至十年……直凿到井底冒出卤水来。

 

      新法开凿的井口，仅三四寸大小，较以前几尺宽的大口井牢固很多。师傅还将楠竹去节，首尾套接，外缠麻绳，涂以油灰，下至井内作为套管，防止井壁塌陷和野水⑤浸入，名曰捍竹。

 

      如果钻头不慎松动坠入井底，一般人会无计可施，而自贡来的师傅自有办法解决。他们教大家使用一种“五股须”的铁抓工具。它可以灵活开合，把坠落物抓上来。如果井筒内被淤泥填实，就用铁条上带牙齿的“搜子”，将淤泥进一步捣碎，然后逐渐汲出。

 

     井底冒出盐水了，师傅用一种又细又长——底部装有“牛舌”的竹桶，插进井底去舀盐水。这竹筒叫汲卤筒，由楠竹打通竹节制成，汲卤筒底部的“牛舌”，是一个用熟牛皮制成的单向阀。汲卤筒往下放时，井内卤水会对筒底产生向上的冲击力，筒内的熟牛皮受力向筒壁内张开，卤水随之涌入筒内。水桶往上提时，桶里的盐水会压住活板关住盐水。水桶提到地面后，用铁钩把活板向上一顶，盐水就哗哗地流到水槽里去了。盐井越深，用的水桶越长，每次能汲起盐水百斤左右。井浅，水桶就短些，每次也能汲起几十斤。

 

      为了防止长长的水桶出了地面倾斜漏水，每个盐井上都搭一个很高的木架子。木架中央绑着又细又长的蔑笼，作为竹筒的护身符。所以在盐井集中的地方，我们会看见密密麻麻的的木架高高耸立，像一片树林。

 

      转动盘车用蔑片把水桶提起来的是牛。根据盘车的大小和井的深浅，每架盘车用牛数量不等。石桥盐井属小口浅井，深度一般只有一两百米，只用一条牛。而有些地方的井深能达五六百米，就要用两条牛。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自贡盐区钻出了1001.42米的燊(shēn)海井，是当时世界上最深的井，不知会用多少条牛。

 

      而不足百米的浅井盘车的轴是横架着的，无需牛而靠人踩。工人钻到盘车里面，像小白鼠踩转轮似的踩着盘车转。

 

      天辊辊转，地辊辊圆，     

老娘推水儿赚钱     

大的儿来看，     

小的儿来睃，     

老娘推水莫奈何！

 

      这首流传在老人口中的歌谣反映了当时盐场一些生产生活状态。

 

      卤水采出来后，盐工踩踏水车或肩挑木桶，将其送往高高的晒卤架上，使其缓缓流下。卤水经过细密的竹枝、蓑草，流到地面的晒卤台内，既可以过滤掉其中的部分杂质，又可以利用阳光蒸发一些水分，以提高卤水浓度，节省燃料和熬煮时间。等卤水浓度达到20%以后，就注入盐灶房的大铁锅内，用火昼夜熬煮，再经除杂质、晾晒等一系列步骤，色泽光亮雪白的井盐，就生产出来了。

 

      盐工把盐铲出来，放在蔑篓里，再泼上几瓢清水。把盐里的氯化镁、氯化钙等杂质溶入水中，再把水漉干了，就成为“雪花盐”。把雪花盐放在模子里，舂结实，又成为了一块“砖盐”。

 

      砖盐不是巴盐。巴盐的熬法稍有不同，火要昼夜不断地烧上两三天。等锅里的水少了，又添加卤水，让盐从锅底慢慢地凝结起来，越结越厚。直到最后，整锅结成一大块，铲下来就是巴盐了。

 

      这些盐各有特性：巴盐水分少，杂质多，易于搬运；花盐和砖盐水分多，纯度高；花盐要装了篓子才可以运输，而砖盐、巴盐可以像砖头一样垒砌装车。需要生产那种盐，由购买盐巴的商家决定。

 

 

让卤水去掉一些水分的晒卤架

 

      在艾、谭、惠、孟和后来陆续到来的师傅们⑥的言传身教下，简阳两年间共开凿竹筒井十八眼，石桥就占了十一眼。到乾隆五十一年（公元1786年），简阳盐井增加到五百多眼，石桥占了多数。全县盐灶房有三四十座；食盐质量甚优，产量有史以来最高。《简州志》（清乾隆五十八年）称:“盐甲于他邑。其最佳者有‘白蜡’、‘水晶’之称。其味甘咸，无卤毒。故蜀以简州为重。”简阳的盐，除供应本县外，还外销成都、华阳、双流、温江、金堂、资阳、汶川、理番等县。为此，清政府将原设置在嘉州（今乐山）的州判（专管盐课的机构）移驻石桥。

 

      一带寒山起暮烟，     
      盐家炊灶傍晴天。     
      凿开混沌熬三峡，     
      倒泻洪涛瀹（yue）九川。   
      看取调和资鼎鼐，   
      不妨汲引出渊泉。   
      几经锻炼成佳品， 
      造物洪炉讵(ju岂)偶然……

 

      这首《石桥井观煮盐》，是清代一位文人诗作，再现了当年石桥熬盐的盛景。

 

      石桥盐灶户们为感谢并铭记艾、谭、惠、孟四位师傅的恩泽，在沱江边的犀牛岩上，为他们修建了一座井神祠（又叫四神庙），并年年祭拜。嘉庆五年（1799年），简州州判张道渥看见祠庙半颓，遂集资赔修并记。

 

 

把卤熬煮成盐的盐灶房

 

      石桥的盐灶户除祭拜“四神”，也祭拜春秋时期为盐、铁发展作出贡献的管仲，认他为先祖。虽没有为他修建祠庙，却要举办管仲会，以海井一带最盛。每年正月初二，盐灶户会大摆酒宴祭祀，也借此慰劳辛勤了一年的盐工们。

 

      岁月流淌到民国，简阳盐井数量锐减。《简阳县志》记载:“原产盐井额五百三十三井，今倒塌过半，存二百六十余井。内唯海井稍旺，计六十余井，每井日出盐水二三十担不等，水之每斤只能取咸（盐）一两二钱。”

 

      那时的盐灶户分四厂：海厂十户，姜厂五户，王厂四户，田厂十户（老君井归入田厂）。共计三十二户。全县每年花盐和巴盐的产量共有200余万斤。

 

      简阳的盐井，从西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经历了大约2200年。1950年底统计，全县盐灶户虽减少为29户，产量却增加到673万斤。盐井分布在天兴寺、九曲铺、天星（兴）井、猪角湾、五美灶、渡坝井、麻柳林、溪口井、陈家湾、张家湾、利民井、石钟、老君⑦等地。

 

      上述的盐井都是小口的“卓筒井”，石桥另有两个大口的盐井：

 

      一处在离石桥两里多的朝阳洞（现伍隍洞寺）紧临沱江边。相传此井系明代以前遗留的旧井，已填塞多年。1946年，盐灶户郑茂如兴办“壹江盐厂”，叫工人将井内石泥淘除，用条石把井口砌成每边约一米的方形。一层又一层，约六七米深，直到与成渝公路平行，又用木板与之相连。既防汛期江水漫入，也便于操作运输。从井里舀取卤水的也不再是长长的楠竹筒，而是两尺高的大铁桶。

 

 

     另一处大口盐井在离石桥一里多的杨柳沟。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盐灶户段渊如，雇佣工人在此地挖掘明末清初封闭的一口盐井。凿到200米深时，伴随卤水冒出的还有一股刺鼻的怪味，工人用火照看，不料“嘭”一声响，顿时绿焰升腾。于是利用这火煮盐，每月可产盐21000斤，节省了燃料，利润颇丰。于是，当地人称这口盐井称为“火井”，也把这个地方称为“火井湾”。

 

      由此，一个被涂上神秘色彩的传说也在这里诞生了，说段家一子弟不嫌弃指腹为婚的麻脸女子，把她从自贡娶回家。不几年便掘得此井并致富……

 

      盐税，历来是简阳最重要的收入，即使是盐井数量已锐减的民国三十三年（1944年），石桥盐场公署还有28人管理盐政及税务，并下设石桥、老君井、双河（东溪）、海井4个场务所。为防止走私，设四卡，分别为北关卡、养马卡、镇金卡、杨柳店卡；配备警官四人、警员四十八人，严防税金流失。

 

      简阳盐业历史虽悠久，但卤水含盐量较低，加上工艺落后，以柴草、煤炭熬盐，成本高，盐价居高不下。上世纪四十年代盐价甚至与猪肉相当，成人一天劳动所得不值一斤盐。新政府于1951年底发文“全县盐井暂行封闭⑧”，不再实行地方保护政策，市场供应，改用自贡廉价食盐。

 

      谁能料到，这“暂行”一晃就过去近七十年，或许会成为永远。流走的是岁月，流传的是故事。而封存的盐井，已沉淀于耄耋老人的记忆深处，只在他们盐一样雪白的胡须里还能嗅出些许味道，而曾伴随它兴盛的石桥古镇与之命运相似，也衰微得令人唏嘘。

 

 

①井盐的形成是亿万年前地壳变动，把海水封存于地下，虽没有与大海相连，却与大海相关。

 

②九井的名称为：上流井、宝应井、韭菜井、水东井、龙凹井、永城井、石马井、海济井、窑店井。

 

③卓筒井：笔者认为，普通话应为“竹筒井”，简阳一些地方也把竹子叫做“卓子”，这是古入声字读音。

 

④竹木：是用木材做成的竹竿似的圆筒，常用的是长得笔直的青杠或柏木。先把木材剖为两半，挖空中心，再合拢来，用苎麻扎紧，外边敷满了桐油石灰。长筒的内径不到33厘米。每一段长筒的两头都有榫头，利于一段段连接。接榫的地方也要嵌桐油石灰。接好的木竹长筒从石圈里放下去，下端与坚硬的岩石相接，上端就连着石圈，目的是挡住井外的淡水。木竹常会损坏，称“井漏了”，得把损坏的木竹抽起来，换上新的。

 

⑤野水：不需要的地下淡水，它的渗透让卤水含盐量降低，费工费时，增加成本，还容易让井壁坍塌。

 

⑥到简阳传播“竹筒井”技艺的不止艾、谭、惠、孟四人，只是他们来得最早，影响最大。

 

⑦天兴寺（石桥镇天兴5队、8队）几眼盐井，九曲铺（石桥镇利民5队），天星井（射洪坝天星1队），猪角湾（石桥镇杨柳7队），五美灶（石桥镇赤水皂角树村），渡坝井（石桥镇渡坝村）有几眼盐井，麻柳林（射洪坝）有几眼盐井，溪口井（射洪坝），陈家湾（石桥镇利民村）有几眼盐井，张家湾（石桥镇上游3队），利民井（石桥镇利民1队），曾家湾有20多眼井（石桥镇虎山村），永厚井（石钟），老君井（贾家镇老君），火井湾（石桥镇杨柳村），壹江盐厂（现伍隍洞寺江边）。以上盐井地，一个地方一般都是好几眼盐井，有的属一个盐灶户，有的分属几个盐灶户。每个地方都有盐灶房熬盐。

 

⑧老君地处龙泉山区，上世纪五十年代，交通不便，人工运费昂贵，而当地满山都是廉价的熬盐燃料。两相比较，遂保留盐井（自产自销）到1962年才自行停产。

 

本页图片由作者高亚夫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