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 (小说  薇  )
来源: | 作者:薇 薇与佐伊 | 发布时间: 2018-03-07 | 5572 次浏览 | 分享到: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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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70年代初,一个江水环绕的临江古镇。

节日的气氛洋溢在迎风招展的彩旗和巨幅标语上。光明灯光球场内歌声悠扬,掌声阵阵,全城文艺汇演正热烈进行中。看台四周的水泥台阶上座无虚席,靠近舞台的几排座位上描着浓眉大眼、服装齐整鲜艳的演员方队最为抢眼,特别是小学生们个个神情专注而激动,一张张红脸蛋下的小嘴夸张地微微地撅着,唯恐擦掉嘴唇上的艳红,说话也小心着从牙缝里挤出,天真可爱。

扩音器响起了报幕员清亮的声音:下面请欣赏歌舞《哈达献给毛主席》,演出单位临江中学。

“不是柳东主舞的《逛新城》吗,怎么改了?”观众席上有人指着节目单不无遗憾地自言自语。

“柳东”可是镇上闻名的美少年,但不是一个人,是“柳苗”“卫东”两个名字的巧妙称呼。      
卫东、柳苗同住临江 镇邹家巷街,柳家住街口,卫家住巷尾。

柳苗头上四个哥,卫东前面四个姐,都是家中的宠儿;让人更羡慕的是,他们都天生丽质,容貌身材堪比时髦的日韩明星,又能歌善舞。从上幼儿园开始他们便同班同学,一直是老师和同学眼中听话的乖孩子、好学生。

彼时,镇上群众性文体活动频繁,配合形势要求的演唱样板戏、学跳芭蕾舞、扭秧歌等之外,还逢节日就组织文艺汇演,大街巷口,路边院坝也不时可见一些中小学生,一二十个人手拉手地圈出一块空地,便有板有眼地表演起来;街边电杆、屋檐墙角挂着的木匣子喇叭也天天播放着《红太阳照边疆》《红星照我去战斗》等嘹亮的歌。不少机关、学校和居委会都涌现了一批能歌善舞、吹拉弹唱,甚至原创歌舞剧本的人才,卫东和柳苗便是其中闪亮的童星。      

    激情浪漫的刘老师也是镇上活跃的文艺分子,她是临江中学的音乐教师兼校宣传队队长。她两年前就注意到柳卫二人了,因此,柳苗和卫东一跨进临江中学的校门,就被她锁定成了校宣队的主力。“柳柳”“东东”和“柳东”的昵称呼便是刘老师一口叫出来的。还说“柳柳”的称呼生动、贴切,道出了柳苗的味道。

    刘老师特别喜欢让东东和柳苗搭档,尽量编排些由他们领舞的节目。望着“柳东”台上或热情活泼、或轻盈优美的舞姿在音乐中舒展,绽放着美丽与清纯,成为汇演全场一道靓丽的风景,刘老师难掩自豪满面放光。     
   
随着柳东在舞台上频繁而光彩的亮相,同学中背地里开始有些风言风语。在连接学校和城镇的山岭公路上,时常会碰上这样的情形:

柳柳和自己的发小珊珊挎着书包,正叽叽喳喳议论着饭盒里米加多少水蒸饭最合适,谁家的咸菜更好吃的时候,冷不丁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句戏笑的喊声:“东东!”或者是冲着人流中的东东叫上一声“柳柳!”“东柳!”如柳柳或者东东循声张望,定会迎上一些调皮搞笑的目光,或者好奇的回头一瞥。因此,柳柳虽然听着有些脸红,但仍装耳聋,倘若是独自一人,便目不斜视地加快步伐前进;卫东自然也是不予理会。

   柳柳虽然心里坦荡,但还是向老师表示过别老把他们搭在一起,换换人。老师哪里肯,她心里明镜似的,对这两个单纯的少年充满了信任,说:“老师心里清楚,小屁孩胡说,理他干啥?你堵不住别人的嘴,但身正不怕影子斜哈。”

无奈,柳东只好更刻意地保持距离。虽说都是班干部,若非班主任召开班会谈论工作,两人在班里从不主动招呼说话,也不单独往来;东东家的院子是柳柳上学的必经之路,如果门前巧遇,柳柳会赶紧小跑几步追上认识的同学;东东呢,则干脆转身回院,装着拉下了什么东西。他们都知道,四周都藏着“火眼金睛”。

只有刘老师满不在乎,一心一意地构思着她的下一次演出,一个为国庆汇演编排的节目——《逛新城》,歌舞兼具,活泼喜庆。

刘老师沉浸在对节目的音乐和舞蹈编排的愉悦中,对她的两个爱徒内心正经历的烦恼与苦痛浑然不觉。她稍觉不爽的是,开学的首次排练,柳柳走神和对东东扮演的“阿爸”缺乏“亲热”,不愿意两人拉手,甚至还说拉住衣角就可以了。她以为柳柳只是不愿给饶舌者再添话柄而已。

然而,这次老师想都想不到的彻底错了。

 

   秋月无精打采地穿行在破絮般的云层中,时明时暗地照着已经熟睡的邹家巷,曲折空寂的青石板街面上只有一两盏灯眨着瞌睡的眼。柳家临街的一间低矮的阁楼上,一张线条柔美的脸在从窗户渗进的朦胧的光影中依稀可辨。

“嘀哒、嘀哒、嘀哒、嘀哒……”床头的小闹钟仍毫无倦意地径自走着,一圈又一圈,声音格外刺耳。

柳柳烦躁地又翻了一个身,她紧闭上双眼希望快快睡去,但脑子却异常清醒,日益烦恼的问题纠缠着她,挥之不去:

明天,明天又要排练,还有一节体操课,总不能又谎称说是例假吧。体育老师倒好办,是个男的,每次集合时会说一句,有特殊情况的女生出列。虽然众目睽睽下站出去会面红耳赤,但只要低头咬咬牙也就过了。

排练就难蒙混过关了。《逛新城》是国庆会演节目,时间紧要求高,连周日都要安排了;何况与刘老师平日关系也挺不错。上次排练她就沙哑着嗓子叫开了“哎,怎么回事!挺胸、挺胸,含着个胸多难看不知道?假期疯玩成驼背了呀。”更糟糕的是,她还会用手从后背把胸直接给你顶出来。

刘老师工作极认真,表演追求完美。大概训练时老喋喋不休地指这说那,嗓子似乎总是沙哑着。她很喜欢柳苗,柳苗也觉得她很亲和,排练之余经常与舞伴们在她家进进出出,有时候柳苗也跟她说说同学议论的烦恼,然而眼下这苦恼柳苗觉得没法向老师启齿。 
    柳苗已经憋闷一阵了,她不知自己的咪咪从哪一天开始就发育了起来,往常的针织背心、棉毛内衣越发遮不住那对小“山丘”了,着单薄衣服尤其是跑动时感觉到的跳动,让她难堪害羞,她便不由自主地调整昂首挺胸的惯有体态,有意识地微微驼背。

她也暗暗地观察过同学,多数似乎没什么改变,最要好的伙伴珊珊最近长得快,却还是“一马平川”,她甚至有点妒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盘问了珊珊。

珊珊把她拉到教室外的槐树下,悄悄地告诉她:她的尖尖小脚外婆来了,替她家三姐妹每人都缝制了两件棉布碎花束胸小背心(一种完全无罩杯的、侧排扣无弹力紧身衣),穿上背心,胸部就变得小姑娘样平坦漂亮,不必担心“出洋相”。原来珊珊体育课上毫无顾忌地蹦蹦跳跳是穿了“防弹背心”呀。

   可柳柳家里全是哥哥呀,没有姐姐可以帮自己。她曾在学校女生院里见过高年级姐姐们晾晒的花布紧身背心,都是手工缝制的。母亲是不会理会也无暇替自己缝制紧身衣的,市面上又没有卖,偏偏自己跳舞,众人瞩目。动作到位自己不好意思,不做到位又逃不过老师的眼睛,重要的还会影响节目评比名次。

柳苗辗转反侧,忽然,她两眼一亮:“珊珊,珊珊!就求珊珊找外婆帮忙,实在不行,可以临时借用吧。珊珊个头矮小些,穿她的或许有些紧窄,效果岂不更好?谢天谢地!”柳柳顿觉一块石头落了地。

那么,张七(“七”大家都念作“其儿”)班上号称“包打听”说的问题呢?柳柳脑子里浮现出了上学期学农集体住老乡家“夜话”的一幕。

    一天晚上,大家躺在床上闲谈,人称邹幺妹儿的在屋角吞吞吐吐弱弱地问了句:“张七,那个……女的与男的牵手算不算失贞?”“啊,你跟谁牵手了?”不知谁冒了一句,“没有!没有!我家隔壁一位老奶奶原来是唱戏的,她曾经讲过旧戏文故事,说到这个词。”“这个应该不会,那些大人男女之间不是经常握手嘛。我倒是听三班的一个女生说,”张七的声音变得细小而带几分神秘,“女生来那个的时候,千万别坐男生坐过的位子,不然要怀孕!”“啊!”几个女生几乎异口同声地诧异得出了声。“不过,”张七换了一种腔调说:“安全起见,那个期间最好别跟男生有接触。”     接着大家的议论便绕着这个话题发散开去:诸如与男生同上生理卫生课很尴尬,不敢抬头看老师;某某男生眼睛四下扫瞄,表情古里古怪,很马叉虫;哪个班的老师将男女生分开上的课;老师们都不愿多讲男女青春期发育内容,让学生自己看书,似乎是约定等等……

     柳柳听着没敢多吱一声,觉得自己常与男生搭伴排练比别人更危险更多。不过,她还是不太相信,否则母亲早该告诫自己了呀。她想,只要自己多加小心注意回避就好。

闹钟面上秒针依然踏着二拍子节奏嘀哒嘀哒的转着,柳柳竟然又听见了楼下父亲间歇的鼾声和哥哥们匀称的呼吸,甚至街巷尽头易婆婆家公鸡的几声打鸣,渐渐地,她睡着了。

 

  珊珊的花布束胸衣缓解了柳柳的烦恼,卫东就没这幸运了。

此刻,他躺在巷尾卫家院角的一间狭窄的小屋里,心烦意乱,无法安宁。

这是一间墙体没有上梁封顶的袖珍屋,是父亲用一块块废弃的砖头为卫东砌出来的一个独立空间,大小刚好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小书桌,床很简易却是父亲比着尺寸用木板亲手订制的。

卫东是家里的独苗,三代单传,父亲不惑之年后才有了他;卫东天生俊美,性格温和,又没有得势幺儿的坏德性,备受家人宠爱。

姐姐们都已沉入梦乡,忙碌了一天的母亲也睡熟了。只有卫东,仰面静静地躺在床上,圆睁双眼望着房梁出神。四周一片静寂,耳旁似有游丝般不可名状的古怪的声息,从屋顶玻璃瓦透进来的月光倦怠地罩着他。
 
 他想不明白,这种倒霉事怎么能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气愤、懊恼、羞愧。

开始只是甜润的童声在个头长高的不经意间就成了嘶哑的鸭青嗓,随着喉结、胡茬等难看地显现出来;东东虽然为自己的变丑有些不喜欢,但改变的又不只自己一个,便也听其自然了。

可是,今年夏日的一个清晨,他一觉醒来,猛然看见裤头下似耸着一座小塔,同时感到自己的下体硬硬的,顿觉脸红心慌,他赶紧盖上毛巾被,生怕已起床的母亲进来撞上。

他希望这只是一次偶然的身体反应,可没料到接下来情形更糟。不仅隔三差五地重复那讨厌的情状,更可怕的是,有一次居然大白天的在学校都有状况,他惶恐羞愧,像被钉在了在座位上半天不能动弹。

  担忧、苦恼、失眠开始袭扰他。他翻遍了生理卫生课本,没有答案;他也动过求教他人的念头。但他是班干部,老师同学公认的好学生,怎么可以有这些问题?问题一旦出口,自己必将形象全毁,甚至还会落得虚伪下流的臭名,万万不能!父亲,他长年在外工作,即使在家,自己能开口告诉他吗?

东东懊恼、愤怒,他咒骂自己,甚至有种肮脏的负罪感;在校园里他也提心吊胆,生怕当众出丑,特别是舞蹈排练时。他回想:“上次排练,柳柳婉拒牵手,该不会知道了什么? 不,不会!自己对谁都没吐露半字的。哎,我怎么这么倒霉呢?”

卫东就这样被煎熬着,一天又一天,话越发的少,然而母亲姐姐们并没有觉察,因为他原本就不是个多言的孩子。    夜更深了,占据半个夜空的灰黑云幔厚厚地遮蔽了月光,小屋一片漆黑,只有卫东那双痛苦的眼睛泛着两点若隐若现的微光。

“啥时是个头啊!”东东越想越烦,越想越恐惧,他忽然讨厌起自己的身体,仇恨那个可恶的家伙,“要是没有它就好了,干脆一刀剪了它!一了百了。”

一股热血冲上了脑门,卫东跃身坐起来,黑暗中他摸到了抽屉里前天剪过班里墙报贴花的剪刀,一咬牙,向着让他蒙羞的家伙撑开了剪刀柄……

一声撕心裂肺的沙哑的惨叫,惊醒了家人,惊动了街坊四邻……

  东东连夜转外地就医。一天、两天,杳无音讯。

刘老师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找班主任、找卫东的家人,方被告知急病请假。

种种传言开始在街头巷尾暗暗发酵。

柳家人也感到了身后的窃窃私语,委屈、痛苦、压抑,再也无法让柳柳安静地坐在课堂。不久,她出现在了姑妈所在的地区歌舞团。

古老依旧的邹家巷石板路上,晨光里和夕阳下再也见不到柳东挎着书包、拎着饭盒的倩影了。

                

                         2018-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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