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你好(薇  )
来源: | 作者:probf84e9 | 发布时间: 2018-02-28 | 5377 次浏览 | 分享到:

                             作者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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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知道秦岭是从中学地理课本上,第一次走近秦岭却是在三十一年前,一个雪花飘飘的清晨。

一九八六年春节前夕,与同舍的阿菊一起,深夜从隆昌一个小旅馆出发,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说来挺有意思,我们都是去赴会男友,一个北京,一个宝鸡。

其实,我的男友(后来的先生)既是老乡又是校友,却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他大学毕业分配到了秦岭脚下一个保密单位。那时,一心向往外边世界的我,也没多想“保密”单位意味着什么,书信往来半年多后,决定去实地考察一下。

 

蜿蜒的绿皮火车,吐着长龙似的白烟,汽笛悠扬着在崇山峻岭中穿越爬行,划破了隆冬夜幕下山野的寂静。

“哐当、哐当、哐当当……”洪大的铁轨变奏进行曲震耳欲聋,心里又惦记着错过站点,躺在卧铺上的我自然欲睡不能,只好随车身的晃动想像着窗外山川地貌的景象。

大约清晨五点左右,混杂着鼾声的卧铺厢响起了乘务员的声音:“凤州站快到了啊!”阿菊姐随即也叫了我。整理好衣物,怕下错车的紧张让我坐到窗前擦开窗玻上浓厚的白雾,睁大眼睛努力地辨析着一闪而过的黑乎乎的景物—天还没亮。

窗外的景象开始减慢倒退的速度,喘着大气的列车徐徐进站了。

 

站台上一个追着列车跑动的身影随即进入了视线,他穿戴着羽绒服和帽子手套,一边还不停地向车窗张望。“接站的人到了”,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

走出车厢,凛冽的寒风迎面扑来,阵阵寒意袭上心头。

天空微白,稀疏的小雪花在空中飞舞着,落在脸上冰凉冰凉的。先生上前提行李、招呼着,嘴里喷出团团热气:“下雪了。”

这就是我心向往之的雪?太小气了吧。秦岭呢,列车前方,莽莽苍苍,黑魆魆一眼望不到头的大山脉想必就是秦岭了。

 

挥手告别阿菊姐,换上一辆军用吉普,在朦胧的曙色中沿着崎岖的盘山路绕向大山谷地。

当一片片低矮沉静的灰白、红砖楼房在白絮飘飞的迷蒙的曙色中轮廓越来越清晰的时候,“到了,那些红房子都是宿舍区”先生说。

这就是对外以“陕西省宝鸡152信箱”为通信地址的航天工业部067基地,当地人称作红光沟。

   据说这沟原不叫红光沟,只因067基地的迁入,当地政府专门设立了红光公社而得名。沟谷幽深狭长将近20公里,巍巍大秦岭天然地屏障了它与外界的联系。基地几万人的生产、生活区便分布在沟谷一带。(后来才清楚这红光沟有多牛,我国的飞天梦想正是从这里开始的,是他们研发的长征系列火箭液体发动机将卫星、飞船一次次送入了苍穹。)

 

这里交通不便,条件十分艰苦,可沟里人却分外热情好客。

同期进厂的哥儿们主动腾出了还弥漫着婚庆气息的新房,让我落脚;年轻的军代表盛情邀至准丈母娘家中做客:萝卜炖肉汤、白馒头冒着腾腾热气,彩色的酥脆炸虾片、鲜红发亮的花生米散发着清油香……车间的四川老乡就地取材做了红光沟川味菜;厂人事领导热情表态:团委、子弟校、职工大学工作任意挑。

 

比起沟里人的热情是四周环境的冷寂与萧条。

举目四望,满眼似光秃秃灰扑扑的山脊,村庄田野也好像冻得只剩了枯枝残叶,让人感觉到几分黄土地的味道。

临近的小乡镇龙口镇,据说是满载着厚重的历史,好像也藏到隆冬里去了。南方任何一个小镇上杂沓的人群、招摇着各种色彩的店铺,几乎全都缩进灰扑扑的土地庙似的土墙屋里了,户户都闭着门窗,敞着的也垂着布帘,难见有敞亮着玻窗的房屋,空寂的小街巷诉说着寒冬的清冷,全无春节临近的气分。

终于找到商店了,算啥商店呢?不见橱窗,仅一扇不大的店门,门上还挂着一道厚重的、颜色杂陈、叠拼着块块补丁似的帘布,用力才能掀开入内。这是镇上比较大的商店,也不过卖些水瓶毛巾脸盆之类的东西。

 

好在基地的生活必需品基本从外面采购配送,吃穿用度多是计划统一供给的,靠火车、卡车从北京、汉中等地转运。冬天萝卜白菜顿顿有,夏天西瓜、番茄家家管够,家家吃的一个样。有人玩笑说“沟里人打嗝、放屁都准一个味儿。”

难以想象,那么多的航天动力专家、国宝级的知识分子在闭塞艰苦的大山深处,默默地奉献着自己的青春智慧,无悔无怨,甚至子子孙孙!

对度假的人来说,冬天的红光沟确实无处消遣。白天也只能猫在先生的单身筒子楼里吹牛。

那是七八十年代标准的筒子楼,公用厕所、公共水泥洗漱台,先生的单间小屋状况自然在考察范围。

小屋收拾得还简洁清爽。一床一桌一椅一木箱,惹人眼的是一张铺满床边的长方形、湖蓝色嵌荷叶边的床单(厂里人称“床围子”,便于落坐而不脏床单),觉得新鲜而实用;其次,便是两大箱未开包的方便面、一大袋东北大米堆在桌旁,足够吃一个春节的。

 

   没有配套的卫生间,没有暖气(烧煤炉取暖),进进出出,一冷一热,很不舒服,鼻子成天的堵着。

在走廊上来往穿梭,奇怪那水龙头总细长的流着水,于是二话不说,上去就给拧紧了,还嘀咕“谁呀,总不关好龙头。”

几次三番,龙头是给拧上了,水却冻冰了。终于有人“逮住”了我,叫先生传了话:“是你关的水?这水不能关,一关管子里水就给冻住了。再化开挺麻烦的。”哎,好心闹了笑话。

除夕,各家是要团聚的,谢绝了好友的盛情,在远离家乡的秦岭山下、一红砖筒子楼小屋里,围着一盏煤油炉、拥一膛热碳,品尝东北大米的喷香、咸味带鱼的别样……

当然,置身067基地与航天创业者们一道,凝望大山守岁、满怀希望迎接新年的记忆更如秦岭苍苍不老。

喔,秦岭,你好!

 

第二次登上开往秦岭的列车,已是一家三口,身后多了一个小不点,也多了一份从容。

没有了寒夜里错过站点的担心,有先生的专程陪护,只需抚慰好在巨大的铁轨轰鸣紧张不安的小不点。

依然静卧在秦岭腹地中的红光沟,在夏日的阳光中徐徐展现了以前未曾认识的面貌。

住进了一幢苏式红砖小洋楼。与厂长、总工和一位老专家为邻,二楼整一层就我们一家。

比起当年的筒子楼这是一个像样的家了,卧室、厨房、卫生间、木床桌椅,时髦的说法是能拎包入住了,不过真正属于我们的只有两口箱子,一张从幼儿园买来的儿童床和锅碗瓢盆,房间空荡荡的,倒方便了摇摇摆摆走路的女儿学步。

 

红砖楼倚山而坐,窗外郁郁葱葱,森林绵延起伏,空气中流动着缕缕山野的气息;静夜侧耳还可听山中鸟语虫吟。这山,沟里人叫大黑山,我想它必是秦岭家族的一员。

大黑山保持着原始的生态,野生动植物种类繁多,据说有熊、豹等出没。有人说基地初创期,曾夜闻狼嚎,吓得整日门窗紧闭;而附近的山里人更是憨厚得可爱,第一次见到解放牌卡车时,惊恐得拔腿就往玉米地里钻,得知卡车如同牛羊是生产工具后,立马又抱来草料“喂”食,担心卡车“饿”着了。

因为秦岭的遮挡,沟里夏季凉爽,无南方烈日炙烤的酷热,无需空调、电扇,是避暑的好地方。

秦岭不仅屏障了严寒酷暑,也屏蔽了嘈杂纷扰的外界,沟里人踏实安心地工作生活着。  

 

每逢星期天,家家户户都能舒服地睡个懒觉,十点钟才不慌不忙吃早餐,下午四点左右再开早晚饭,全天只吃两顿饭,食堂也不例外,大概只有我们家三顿锅灶冒烟。

早晚饭后,散步、聊天时间很充裕。厂长夫人是典型的北方嫂,一口爽朗的北方话,笑眯眯逗咱家小女,“小黄毛”“小白牙”“小卷毛”地变换着称呼(女儿头发天生有些卷  曲而且颜色淡黄);工程师家的小姑娘则会牵着“小卷毛”去摘采路边的野花;大人们或围坐楼前的绿荫里,一起啃厂里配发的大红西瓜,操上海普通话的老专家询问我们的打算,现身说法劝诫年轻时不要分居两地;妇女们则交流着将多余西红柿做成番茄酱储存过冬的技巧,以免整冬都是大白菜。

天气晴好日,我们也会带上120红梅相机,去屋后大黑山上转转。因为生态原始,不敢深入,只能沿缓坡小行一段。

林间坡谷零星可见悠闲自在的牛羊,密林深处不时会响起一两声各种音调的鸟叫,一条不知从哪里来又流向何处的小溪沿着弯弯曲曲的浅沟与杂草青石一路汩汩地耳语,阳光透过树梢斑驳地洒在枝叶、溪流上,忽暗忽明,倍感澄澈空灵。不过,更讨我喜欢的是蓝天白云下一家人漫步林荫道的感觉。

高大笔直的白杨、树干粗壮并描着大小灰眼睛的桦树,哨兵一样整齐地矗立在路旁,勾勒出一弯绿意盎然的林荫道。纯蓝的天幕浮着片片白云,灿烂的阳光静静地倾洒,或从树枝丫缝中射下一束光、或从茂密的叶片间筛落下点点细碎金光,青灰色的小道上便有了摇曳的光与影。

 

长长的沟谷静悄悄的,前不见来者,后不闻车辆,只有从大山上间歇吹来的凉风,以及随风捎来的山花野草香。牵着女儿的小手,悠闲地漫步其间,真的妙不可言。

能想象得到吗?就在这林荫路旁的一座山里,隐藏着一个实验场—当年亚洲最大的风洞试验场。那是多宏伟的工程啊,人工掏空整座山,再全部用水泥浇筑覆盖,表面上它就是一座长满树木花草的普普通通的山,安静低调,甚至连守卫的战士也看不见。

不过,在我怀着崇敬与好奇想走近山前那片开阔区域时,两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忽然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出现在了面前,礼貌地提醒请远离禁区。先生有些得意地笑了,“我们的一举一动早就在监视范围内了。”

对我而言,红光沟的魅力还在于她隐约散发着的李家湾糖厂的气息。比如厂子的集体大澡堂(细节上南北自然有差异),车间里热腾腾大冲力淋浴,尤其是震耳欲聋的空气锤响声,叫人贴面说话都得提高嗓门喊。(本想让女儿见识下,结果一进门就吓得哇哇大哭,惊恐万状,只能逃之夭夭。)这声响、气息、自成一体的生活节奏可不就是儿时记忆里的李家湾糖厂? 一种久违的亲切便油然而生。

凉爽宜人、还神秘亲切几分的红光沟最终没能留住我。说来好笑,让我败退的最直接的原因竟是西安的羊肉泡馍!

那年在沟里过了年三十,初一便兴致勃勃地直奔古都西安。目睹列车在秦岭脚下加挂车头,一列火车由两个车头一前一后推拉着穿山绕谷翻越秦岭十八盘,耳边不禁响起太白“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仰天慨叹。

 

红光沟的生活是短暂的,红光沟的记忆却是长久的。

如今,067基地早已迁至西安,红光沟又归于沉寂,当年在林荫道上学步的小不点也已成家。只有秦岭,依然雄伟壮丽亘古不变,祖国的航天事业如日中天。

祝福大秦岭,祝福航天人!

纪念我和先生携手走过的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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