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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 隶
作者授权
一
泽明,我邻居,一起长大的伙伴,一个学校的校友。1975年我们高中毕业,他下乡当知青,我留城当社青。他下乡第二年,我搭父亲的车去仁寿看他。
从成都去仁寿,坐车要三个多小时,平原上的公路铺着沥青,汽车跑起来平平稳稳;进入山区,公路全是泥结碎石路,有的地方还坑坑洼洼,车轮扬起的灰尘,时不时遮天蔽日。
车子快到一个山坡高处时,父亲把车停在路边,告诉我翻过山坡再往下走就到了。我们约好,次日还在这里返回。父亲是客车司机,足迹全省,成都至仁寿,也来回无数,感觉全川山水都了然如心。
我沿着父亲指的方向,先上坡再下坡,好像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小路两旁,是乱石与杂草,间或有几块巴掌大的庄稼地,四周都是光秃秃的山岭丘障,呈着一种土黄色的凝重。
沿着羊肠小道,我一路下坡缓行。路上遇见一两个农民,问起张泽明他们都晓得,都主动伸长胳臂给我指怎么走,眼里嘴里都是由衷的热情,应该是当地人认可泽明的一种反应吧。
二
泽明居住的房子,是黄泥巴砌的,粗粗糙糙,还有点歪歪斜斜。屋顶,盖的是瓦还是草,印象不深了。好像边上,还有两三户人家,也是黄泥巴房子,也是粗糙又歪斜。泽明见我来,自是喜上眉梢,因为他在信中叫我来,我在信中也答应要来,现在真的来了,还是着着实实的开心。
泽明把我引进屋,地上是凹凸不平的泥巴地,堂屋十平方,左边进去是卧室,再里面是厨房。目之所及,黄泥巴墙,土泥巴地,一张破破旧旧的简易床,一张破破旧旧的简易桌,窗户很小,光线很黑,简陋又衰黯。
我不愕然,泽明也自在。那时,就是如此。
泽明,头发有点长,额头上方那两个旋儿,把头发耸得立立的,皮肤比在城里时黑了不少,高高的觀骨似乎更加突凸,一米七八的个子,衬着半新不旧的绿军装,话比在城里时更少了,他有时遇到场面时话才稍多。他站在屋里,快要和他住的房子,融为一体了。
印象中,泽明好像是一个人住,我没有见到其他知青。
那个年代,单纯中透着热情。所有年轻人都有着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豪情。我问泽明,除了每日干农活外,还有没有什么大作为。泽明说他一直有一个考虑,他有一个修水电站的设想。我听了很激动,叫泽明带我去现场看看。泽明也不犹豫,拔腿就走。现场不远,十来分钟就到了。现场是一个小盆地,四周是山,中间是洼地。泽明说,他的设想是,把水引进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库,可以蓄水,可以发电,可以开发旅游,彻底改变团结大队和清水公社一穷二白的贫穷面貌。我听了,一点不感到惊诧,泽明的认真,就是我的认真,我们年轻人无论在哪里,都要大有作为,都要改天换地造福人类。
三
看完现场,我们又回到住地。泽明问我带围棋没有,我说带了。我说我们下围棋,影不影响你出工?泽明说不影响,他专门请了假,肯定要好好陪我一下。
下围棋的地方,没有在泽明房间里面,又黑又闷。他带着我绕过两三个农舍,在一个有点荒颓的屋檐外廊坐下。
我问泽明,这是什么地方,他说以前是一个地主的宅子,后来改成小学,小学搬走后成了大队的库房。门锁着,我探头往屋里瞅,开间高阔宽敞,墙壁下端砌的青砖,墙壁上端是竹蔑泥灰墙,地面是青一色的方砖铺就。屋里横七竖八躺着一些残缺桌椅,墙角屋顶的螆蛛网与封存久远的历史尘埃悄然相处,叫人不是滋味。
这样的房子,周边还有两三。因年代久远,无人居住,又残垣断壁,杂草丛生,便成了孤单角落。在此下棋,自是无人窥探的所在。
围棋,是我从成都带来的,也就作为礼物送给泽明。他是我的徒弟,前年在我家里手把手教了他几次,悟性高天赋好,很快便与我分庭抗礼。特别在布局上,有后来居上的气势。
棋,下了两盘,各胜一局。天上的碎花阳光,居然透过檐棂落在棋盘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抚。我感觉,我和泽明下棋的内力,远不如以前,是四周山岭丘障的环境,还是时空变化后的心境?
下完棋,泽明从身上摸出三张作文纸给我,是他写的一篇文章,标题叫《劝君莫弹前朝曲》。我认真看完,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是公社布置的任务,今晚,他还要去公社广播站念这个稿子。
四
念稿子的时间,是晚上七点,泽明下午六点就出发了,他说要走半个多小时。
泽明出门的时候,拿了一块猪肉放在厨房灶头,叫我辛苦一下,把肉炒起饭煮起,因为等他回来弄就太晚了。我实在想不起他是什么时候去买的肉,他一直全程陪同着我,没有离我半步,也没有看见隔壁邻居送肉过来,这块肉是从哪里来的?
厨房靠墙处,砌着一个笨头笨脑的灶台;灶台边上,一排油盐酱醋瓶罐;台中一口铁锅,足以睡下一人;另一面墙角,堆放着散乱的麦杆,应是煮食燃料。墙上有一小窗,打开窗门,厨房光线仍然很暗。我内心开始不安,总觉得自己怎么独自一人呆在这样一个环境里。
我走出房间,在户外站着,真的是有点手脚无措。天色渐晚,秋意渐凉。天空中欲重非浓的阴郁,与山岭丘障升腾的灰色,浑缠一起,令人从里到外的凝重。邻宅屋里的炊烟,袅然而生,更加重了夜色暗涌。
我鼓足勇气回到厨房,点亮了灶台上的煤油灯。灶台上的猪肉,应有一斤多重,半肥半瘦,属于二刀肉附近的肉。我不知道这肉应该炒什么,炒青椒,还炒蒜苗,还是炒莲白?环视厨房,光线昏暗,几乎浑黑一片。
我端着煤油灯,把厨房的每一个角落,以及卧室和堂屋的每一个角落,都认真仔细地找了一遍,没有看见任何蔬菜,难道泽明今晚是要请我吃寡肉?
我从水缸里舀了半盆水,把肉放进去洗,油油腻腻的,翻搅了两下,想换水又洗,见水缸里的水已不宽裕,便索性不洗了,放在菜板上,拿刀去切,刀不快,切在肉上很费劲,别别扭扭不舒服,切了两片不想切了。又想起饭还没煮,应该先煮饭后炒肉。
我端着煤油灯在厨房里小心摸索寻找米在何处,忽然感觉,厨房里完全黑了,煤油灯的光,根本无法照亮四周,倒是摇摇晃晃的光影,更增添了黑暗中的魅异与幽冥。我忽然感到恐惧,甚至有点毛骨悚然。
我放下煤油灯就往门外跑,出了房门,回头看堂屋,一片漆黑,根本感受不到厨房里还亮着煤油灯。
我索性不进屋了,泽明不回来决不进去,炒肉也好煮饭也罢,都等泽明回来再说,我的的确确是,无法忍受那屋里的诡异与幽冥。
六
树上的木质喇叭,准时在晚上七点响了,泽明的声音,很快飘扬出来。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泽明念得很从容,语速也适中,有一种大场面中的镇定。三年前在十五中操场上做广播体操,第一次听说高中毕业可以考大学,当时大家都不以为然,不可能发生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大家都没当回事,结果75年高中毕业,都奔赴宽阔天地大有作为来了。泽明说的就是不能开历史倒车,不能走老路,不能让封资修抬头。
那时,我们迷茫又昂扬,懵懂又豪迈,无知又自负,愚昧又天真。
邻宅老农见我孤单单坐在树下,叫我去他家坐坐,我说谢谢了不去,泽明很快就回来。
山里的夜,安静得出奇,稀疏的农舍,与山岭丘障互为彼此,成就了大地的亘古,天空厚重的阴霾也柔融其中,让夜更加扑朔迷离。
泽明回来了,当知道我一事无成时,喉咙里轻轻唉了一声,再无任何言语。这就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可以将很不愉快的事,化为乌有,一声轻轻的唉,就烟消云散了,其实是他内心的宽容包揽了一切。
泽明在厨房忙碌起来,我则默默坐在灶口烧火。
麦杆,在灶堂里熊熊燃烧涌出的浓烟,弥漫在整个厨房,那个小窗口向外排烟,根本无济于事。
烟雾浓度越来越大,我根本看不清泽明的脸,我只能根据泽明做事发出的声响,来判断晚餐的准备工作进展到哪一步。我不停咳嗽,两眼也被浓烟薰得睁不开,眼眶里泪水直涌。煤油灯也被烟雾浓浓包围着,渐渐变成一团桔红色,泽明就在那团桔红色的边上,快速地切煎烹煮。
吃饭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灶台边。真怪,灶台里的火不燃了,厨房里的烟也悄然而退了。灶台上只有一个菜,盐煎肉,好像还配了蒜苗什么的,是泽明到屋后自留地摘的。饭一人一大碗,米饭与锅巴混在一起,又软又硬。
这顿饭,吃得清风雅静。我和泽明彼此无话,于他,可能是忙碌了一天,着实饿了累了,少说多干才是硬道理。于我,胆小怕事偷懒耍赖,做了亏心事没脸把头抬。不过有一点是真的,盐煎肉很香,锅巴饭很脆,吃在嘴里,吞进肚里,应该是极美的享受,日后想起应该是极美的回忆。
可是,我至今回想起,那是一顿没有香味没有滋味的夜饭,那漆黑的夜晚,那昏暗的油灯,那灰蒙的心境,真的是终身难忘。
七
次日返程,天上下着小雨,羊肠小道异常湿滑,泽明却身轻似燕,穿着雨靴的两脚,轻松自如地在坡坡坎坎中,雀雀跃跃。而我,蹒蹒跚跚,狼狈而行。泽明说,他刚来也是不行,习惯了就好了。
路边,零零散散长着不少折耳根,小时候我们爱叫猪屁股。泽明一边走,一边摘,快到公路边的时候,巳经摘了一大抱了。泽明摘了一根细树技缠了梱了,递给我说带回去,真正的山货。
父亲的客车很快来了,启动的时候,我发现泽明一直站在路边。我叫他回去,他也不动。他脸上的表情始终是不笑,平平静静;他额头上方那两个旋儿,始终使他的头发造型与众不同;他身上穿的绿军装,是那个年代的标配,是理想梦想,是诗和远方。
细雨朦朦,山色朦朦。许多年以后,我翻出了一张老照片,我和泽明在九寨沟偶遇,我们站在路边合了一张影,他的站姿和表情,与在仁寿路边送我时的情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