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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以鲜
作者授权
一日,与学法语的陈鸿、做传媒的诗人何春以及诗人席永君、黎正光、elin、诗歌批评家何光顺教授等人小聚,度间谈及古典诗歌与现代诗歌的成就。我的身份比较特殊,我是研究古典诗歌的,却只写新诗(二十岁后就再也没有写过一首古典诗歌)。其间的缘由,在《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中有过交待。
但是,对于古今诗歌所取得的成就,我的判断非常明确:古典诗歌所达到的巅峰成就,新诗不仅现在没有达到或超越,在相当长的一段可以预见的未来,也难以望其项背!我甚至认为,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现代汉语诗人所取得的成就,也抵不过一个杜甫!
我指的超越,是全面的整体成就的超越(而不是某一个修辞手段或某种情感体验的超越),包括——
(1)人格与胸襟:只有完善和博大的人格及胸襟,才可能写出超一流的诗篇。清人叶燮说得好:“我谓作诗者,亦必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千古诗人推杜甫,其诗随所遇之人、之境、之事、之物,无处不发其思君王、忧祸乱、悲时日、念友朋、吊古人、怀远道,凡欢愉、幽愁、离合、今昔之感,一一触类而起,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为基。”无伟大的人格,绝无伟大的诗人,更无伟大的诗篇。
(2)识见与风骨:大诗人之间,最终比拼的不是才华(那只是一张入门票),而是犀利的识见以及凛然的风骨;
(3)经验与学养:丰富而奇崛的人生经验,深不可测的学养,是成就一个超一流诗人的必要条件;
(4)大海般的文本:包括文本形式与灵魂抵达所达形成的的境界及高度,要像大海那样无究无尽,亘古而弥新,它是过去的,也是现在的,更是将来的—。“大海啊大海,永远在重新开始!”(瓦雷里语)唯有如此,才能“诗卷长留天地间,钓竿欲拂珊瑚树”(杜甫语)。
(5)还有,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对母语的贡献等;
(6)本来还应该加上影响力,但是如果加上这一条,就显得有些不公平了。
席间,立即出现了两个阵营:扬古派和扬今派。
我显然是扬古派(但我并不抑今,并且是坚定的现代汉语诗歌践行者和探索者)。
扬今派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们认为:越超杜甫的现代汉语诗人已经出现,而且还活着!
我不知道他们心目中这个神秘人选是谁!
浮在面上的,现代汉语中称得上大诗人的,掰着指头数都数得过来。
也不排除世上真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超级汉语大隐诗王。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出于个人喜好的原因,你可以认为某某就是好,好得不行,比杜甫或弥尔敦还要好(上纪世初日本汉学家德富猪一郎就写过一本《杜甫与弥尔敦》的书),这个无可非议。如同我们爱上一个人,就认为他或她是全世界最美的人,这没有什么不对。至于真的是不是全世界最美的人,已经不重要了。
我想,要和杜甫来PK,至少要有两个硬核指标:第一,杜甫是八至十世纪这三百年间,全人类最伟大的诗人,那么,敢于与之PK的这个现代汉语诗人,至少应该是近百年来全人类最牛逼的诗人!第二,杜甫是运用古代汉语这种语言形式,把诗歌写到空前绝后的诗人,在杜甫之前没有人达到这种高度,在杜甫之后也没有人再次达到这种高度。那么,现在这个要和杜甫PK的现代汉语诗人,他的作品也一定是空前绝后的,在他之前没有一个现代汉语诗人达到过这种高度,在他之后再无人可以超越!
我个人的态度:根本没有半点儿这种可能性。
1、古典诗歌的历史,如果从最早的那首“南音”,被刘勰认为是《诗经》与《离骚》的源头之作《侯人兮猗》算起(载于《吕氏春秋》季夏纪第六),至少已有四千年的历史。
2、现代汉语诗歌的历史,从1917年胡适在《新青年》刊出《白话诗八首》算起,满打满算也就105岁,还不及迄今仍健在的蜀中人瑞作家马识途老先生(马老今年已经108岁)。如果从胡适《尝试集》出版算起(1920年),那就更短了。
3、一百年和四千年,如果换算成人的寿命,同时缩小一百倍,相当于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和一个一岁的孩子——当然,物理时间的尺度不是唯一的尺度!这一百年的急剧变化,科技文明的飞速发展,人们接受资讯的方式超过以往仍何时代,百年来人类所取得的成就,可能超过了之前的总和。
4、我们也可以找一个时间长度大体相等的时代来进行PK,比如就用初唐和盛唐(618-766)这一百多年来和百年新诗进行PK,新诗仍然没有任何胜算。初、盛唐那一百多年,是一个什么的样的时代?几乎可以说是整个中国古代最辉煌、最自由、最开放、最天才的时代。那个时代的长安是世界的中心,正如我在《唐诗弥撒曲》中所歌唱的那样:“前额才抖落葱岭积雪/舌尖又舔尝印度洋的气流/多么温暖又虚无/骆驼的白骨一直绵延向东方/在流沙呜咽的尽头/丝绸挂树梢 瓷器正蜿蜒/粟特人落日中跳舞/梦想的街市如新世界喧哗/龟兹的乐工用箜篌诉说寂寞/少女刺绣常常发呆/春风十里花袭人啊/年轻的帝王威武又仁慈/还有高车人 天竺人 楼兰人/翘首望长安 灯火隐楼台/一声驼铃炸响天外/长安突然点亮”。
5、诗歌发展的历史脉络,并不完全与时代的进步(尤其是技术文明的进步)同步,不仅不同步,有时恰恰是相反的。就诗歌的本质气息而言,很多时候是反技术的,人们更加怀念古老的牧歌时代——德国十八世纪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和荷尔德林(Hlderlin)所说的乡愁即产生于此种认识。诺瓦利斯认为:哲学就是一种乡愁,是一种在任何地方都想要回家的冲动。按照匈牙利学者卢卡奇(Ceorg Lukacs)的说法,这个故乡的核心即古希腊史诗时代。那时,生活与本质是同一的,人们更加真实地为实体所充盈,人与原型家园有着更贴近的关联,内心流淌着抒情的河流,没有断崖,也没有深渊。人与物,人与天地自然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卢卡奇诗意地描述:星光与火焰虽然彼此不同,但不会永远形同路人。因为:火焰是所有星光的心灵,而所有的火焰都披上星光的霓裳。后来,这样的物我同一的境界被割断,甚至被对立和仇恨起来。因此,哲学家们的乡愁,就越来越浓重和悲伤。要怎样才能回去呢?荷尔德林(Hlderlin)认为:要回到故乡,重新实原初的统一性,并不能指望哲学,而应该依靠美学、艺术和诗歌。
6、汉语诗歌更是如此,汉字的诞生与壮大本身,具有强烈的农耕文明背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汉字的内在节奏。因此,用汉语来写作诗歌,在表达农业文明场景以及生息其间的人民时,总是显得得心应手,如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古老的汉语一旦遭遇现代文明,工业文明或后工业文明,就面临着巨大的表达困境——向西方诗歌语言学习成为唯一可行且最有效的途径。
7、衡量一个诗人是否伟大,自然有很多的尺度,但是有一个尺度也是最重要的尺度,那就是得看看他是否为拓展母语的宽度和深度做出了贡献。比如杜甫吧,可以这样说,如果没有杜甫的诗歌,汉语的表达力将为之大大减色。例子可以举出一大把,比如“白云苍狗“、“暮云春树”、“落月屋梁”、“哀丝豪竹”、“别开生面”、“冰雪聪明”、“并蒂芙蓉”、“波澜老成”、“惨淡经营”、“长安棋局”、“古稀之年”、“衮衮诸公”、“麟角凤觜”等等,这些已经深入汉语内部血液的词语,几乎全都来自于杜诗。
相形之下,现代汉语诗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还没有为丰富和提纯汉语的表达做出太多的贡献。诗人西川曾谈及:“古往今来,一般人都会认为当下没有诗意,而比如月亮、秋天、林木、溪水、山峦、寺宇、客栈、家乡,甚至贫穷、蛮荒、虎啸猿啼,由于过去被反复书写过无数遍,便被积累为诗意符号,会顺理成章地呈现于语言。但在当下,忽然哪天化工厂爆炸,石油泄漏,地下水污染,股市崩盘,你写诗试试,你写不了,因为你那来自他人的、属于农业文化和进士文化审美趣味的、模式化了的、优美的、书写心灵的所谓‘文学语言’,处理不了这类事,因为你在语言上不事发明。”如何从传统的“农业文化”词语中吸取生力,并且迅速锲入现代或后现代工业文化的核心,仍然是摆在当代汉语诗人面前的难题和重任。
8、我们身处的时代,还不具备诞生一个像李白、杜甫那样伟大诗人的条件!时势造英雄亦造诗人,这个风云际会的时势,还没有到来。
9、尽管如此,我仍然对现代汉语诗歌的前景充满信心,我在《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的跋文中写道:“请允许我放言:二十一世纪的中国诗歌,一定是接通汉语血脉、打通中西隔膜的现代汉语诗歌。”
【构想】
1、“古今诗歌大PK”是一个具有传播价值的倡议,可以引起全民关注、探索和反思。
2、可以举行“古今诗歌大PK”系列活动,包括:“谁是当代杜甫?”“我最喜欢的十首古典诗”“我最喜欢的十首现代诗”等等。
3、组建一个具有严谨学术背景的专家团队,分别由5名古典诗歌权威学者和5名现代诗歌权威学者组成。
4、同时举行大型网络公众投票。
——2022,2,12青成丈人山
向以鲜 属兔,四川万源人,现居成都。诗人、四川大学教授。有诗集及著述多种,获诗歌和学术嘉奖多次。八十年代与同仁先后创立《红旗》《王朝》《象罔》等民间诗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