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长篇小说《安生》简论(向以鲜)
来源: | 作者:pmo38c9ab | 发布时间: 2025-04-06 | 94 次浏览 | 分享到:



                   作者:向以鲜


                                                                              作者授权

  凸凹新作长篇小说《安生》(四川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的故事,发生于中国快速推进城市化进程和社会大转型中基层社区治理的大背景之下。作者将目光聚焦于中国西部城市一个别墅社区(天著青城)之中,以别具匠心的小说笔法,为我们描绘出一幕幕人生百相图。社区是国家最底层的社会自治组织,一个社区通常由数个小区形成,旧小区多为机关企事业宿舍楼群为主,新小区则以开发商所开发的楼盘为基本单元。作者所锁定的别墅小区属于后者,并且还是“略带神秘的一个存在”。小区是略大于家的半私密公共空间:和家比起来,小区具有一定的开放性;和街道或社区比起来,又是相对封闭的。同一个小区中的居民,在空间和心理上容易建立起一种若真若虚的认同和归宿感,同时也伴随着莫明其妙的陌生与疏离感。


  我很喜欢“安生”这个说法,在我和作者共同生活的川东一带的口语中就常出现。“安生”的意义远远深广于“安住”或“安居”,可以理解为安稳、安逸、安全、安心、安静地活着,让人生得到一种好的安顿。苏东坡是较早使用“安生”一词的,在其《东坡易传》中就已经有了“治生安,安生乐”的说法。如果说此处的“安生”还不是一个独立词(安适容易导致享乐),那么他在《山村》绝句中所说的“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则完全接近了《安生》的本义。作者在小说中写道:“乔迁之喜遇假酒,让萧不系有一种入住别墅不得安生的兆头,但他果断否认了。不否认又怎样,覆水难收了。”这确实是一种安生的悖论,住别墅目的在于安生,真住进去了,却未必能安生。


  社区文化是城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四十多年前,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在其名著《看不见的城市》(Invisible Cities)一书中,隐隐向世人提问:我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城市?卡尔维诺构想了五十五个城市,每一个城市中,都居住着一个作家幻想中拥有的人。有美好的城市,连绵的城市,视觉的城市,听觉的城市,还有嗅觉的城市,比如空气中浮动着黄尘的皮拉城,气味令人窒息的贝尔萨贝阿地下城等。卡尔维诺通过这些不同性格的虚拟城市,为自己也为我们呈现出一幅幅奇妙的城镇图像,也可以说唱出了关于城市的五十五首颂词或挽歌。卡尔维诺以看不见的虚构城市,反衬、反讽我们举目即可见的真实城市。虚构的城市,与这个世界真实的城市存在着微妙的镜象关系,人们甚至能从中寻觅到纽约或洛杉矶、威尼斯或罗马、京都或大阪,北京或成都等城市的踪迹。随着当代中国城市化进程脚步的不断加速,人们(个体、家庭乃至家族)必须在各种新旧城市社区中重建人生脉络,重构人际关系,于是错愕与欢乐交织,世故与人情并存。


  生活有时就是一地鸡毛一团乱麻。在社区地位越来越受得人们重视的同时,伴之而来的问题与矛盾亦日益突显。小说《安生》以细致的,且极富现场感和自传色彩的叙事口吻,从一个别墅区的建设和居民生活切入,由《萧不系的别墅梦》《多米诺骨牌》《静水深处的疾风》《暗地里的阳光》和《花园分岔的小径》五个部分构成,隐约与古老的五行学说相对应,既是独立的存在,又是相互镶嵌和呼应的,彼此之间富于张力和冲突性。作者以平实而又奇崛的笔力,搭建出树枝一样的支撑与缠绕的叙事空间,颇有几分现实与梦想奇妙拼图的味道。


  作者以别墅业主萧不系的视角,将购房业主、小区物业、街道社区三者之间所形成的利益纠结、矛盾冲突和命运共情进行抽丝剥茧,于庸常之中显现生活的温情与残酷,啼笑皆非之时蛰伏深思之笔。小区虽小兹事体大,别墅虽别别无飞地。作者以切片放大的方式见微知著,落一叶而知天下秋,方寸天地依然暗涌着法律与情感、公众与私人、善良与邪恶、美好与丑恶的文化试错与人性博弈。君子和而不同,世界如此,小区也如此,天著青城的居民或邻居们,尽管各怀心思与心事,最终还得与人和万物达成和解。正如博尔赫斯在《小径分岔的花园》中所说:“我心想,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


  小说最后一章,作者以住在郊县别墅的前报人萧不系为一对草原恋人讲故事的方式,絮叨梳理别墅小区邻里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纠葛。穿插其间的是眼花缭乱的花园、搭建、动物、游泳、地震、停电、垃圾、草原等诸多元素,硬笔与闲笔相互启发,主线与副线相互照应,从而极大地拓展了小说的能指空间。作者既是小说家亦是诗人,在小说的结尾处,我们看到了辽阔的爱情景象:


  远去的马蹄声越来越轻,敲打在萧不系心上,却是越来越重。而此时的草原,比天空还大。他被天空箍抱,天空被草原卷起,揽入怀中。恋人向恋人的前方走去,草原成了恋人的后花园,哪一条分岔的小径,是恋人回家的路?而萧不系从没像今天这么迫切,只想早点回到自己的后花园,在花园分岔的小径上徘徊,漫游世界。


  显然,作者对天著青城这座“小径分岔的花园”的感情虽然五味杂陈,总的来说,幸福仍然是其生活的底色:“萧不系说,住别墅是有烦恼,可那是住别墅的烦恼,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幸福的烦恼。明白我的意思吗?说来惭愧,我今晚讲别墅的邻里故事,目的不是讲烦恼,目的是用烦恼向你们炫耀我的虚荣啊。”


  英国日常语言哲学牛津学派的创始人吉尔伯特•赖尔(Gilbert Ryle)曾提出一个重要的文化人类学观察方式:深描(thick description)。赖尔让人去注意两个同样眨眼的孩子,一个只是单纯地眨着眼睛,另一个则试图通过眨眼传达一种意义。假如仅用相机拍摄下来,俩孩子的动作并无多少分别。然而,后一个孩子的眨眼完全不同于前一个孩子的眨眼,他是在有意识地使用某种“社会规则”或社会符号(“使眼色”)向某个人去传达信息。这时还可能出现另外一个男孩子,以嘲笑前头那个男孩的神色,模仿其眨眼的神态。这样就构成了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符号性行为,人类文化说到底就是符号文化,神话,语言和仪式都是符号行为。作者借萧不系之口说道:“从终极意义看,人类也是被宇宙利用的对象,在时间史记中,人类最多是比标点符号还小的一两滴墨汁。”


  《安生》正是一部关于中国社区众生相的“深描”之作。


  学者郭子华在《倾听底层:我们如何讲述苦难》中呼吁:“每个人的经历都是历史,每个人的苦难都有历史的力量,每个人的历史都弥足珍责,每个人的历史都不应遗忘。”我也常说:个人史即社会史、时代史。未来的人类学者,如果想要研究二十一世纪南方中国的城市社区安生形态,《安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人类学小说范本,一部活色生香的,让人如饮其水如居其墅如临其境的样本。



(原载《光明日报》2024.02.28文艺评论版)



【作者介绍】


向以鲜,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著有学术专著《超越江湖的诗人》《迷宫与玄珠》《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诗集“我的三部曲”“旋律三部曲”及长篇历史剧《花木兰传奇》等。获教育部人文社科奖、纳通国际儒学奖、四川文学奖、首届杨万里诗歌奖、李白杯诗歌奖等。2024年获得2023年度人民文学奖诗歌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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