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池简史(向以鲜)
来源: | 作者:pmo38c9ab | 发布时间: 2024-08-18 | 82 次浏览 | 分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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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向以鲜


在我的理想中,城市一定要有奔腾的河流与静谧的湖泊。前者代表诗意的交流与交通,代表远方与梦想,显示白昼的力量;后者代表隐秘之美、涵养之美,代表着一座城市的夜晚、夜晚中的反光和偶尔的鸟鸣——唐宋时代的成都,正是这样一座河湖交织的内陆城市。

 

有史可稽的成都城市史,至少可以追溯至两千三百多年前的周赧王四年(前311)。蜀地史学家常璩在《华阳国志》中记载,以合纵联横闻名天下的张仪被派至成都,在一只神秘乌龟行迹的引导下,与其儿子蜀郡守张若一起,筑出迥异于洛阳那般方正的成都城:东边为太城,西南北三个方面为少城,外围周长四十三里,高七丈,规模已经相当庞大。从后世的相关文献记载推测,秦代成都太城南侧大致位于现在的文庙后街,其北端在西玉龙街一带,东侧位于盐市口周围。少城西南侧位于通惠门至下同仁路,北至文武路及红光路。

值得注意的是,具体负责筑城的地方长官张若,在修筑成都时,对于取土一事十分重视,为了珍惜成都的土地资源,并没有就地取材,而是选择在城北较远的学府山(凤凰山)空闲之地取土,形成的土坑也没有回填,而是改造成一个小型的湖泊,名为万岁池(北莲池)。如此一举多得,既节省劳动力成本,也可拦蓄天然雨水,还可观赏垂钓。张若开了一个好头,从此以后,成都历代筑城人在处理开挖土石方的问题上,大多借鉴了张若的办法,为成都平添一方天光云影。常璩在书中继续写道:“城北又有龙坝池,城东有千秋池,城西有柳池,西北有天井池,津流径通,冬夏不竭,其园囿因之。平阳山亦有池泽,蜀之渔畋之地也。”

在成都众多的人工池塘湖泊中,摩诃池尤为壮丽和耀眼。

摩诃池的挖掘始于隋炀帝开皇二年(582)。准确的历史记载出自一个北方人之手。卢求,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州)人,古文大家韩愈弟子李翱的女婿。卢求在唐宣宗大中九年(855)以西川节度从事的身份入蜀,成为节度使白敏中的副职,在其授意下撰成《成都记》(又名《蜀中著作记》)五卷。可惜,这部重要的成都史后来散佚,仅有部分保留在杜光庭的《续成都记》和宋代的《太平御览》《太平寰宇记》及《益州名画录》中。

卢求第一次写下了摩诃池的初始历史:

隋蜀王秀(隋文帝杨坚第四子)取土筑广子城,因为池。有胡僧见之曰:摩诃宫毘罗。盖胡僧谓摩诃为大,宫毘罗为龙,谓此池广大有龙耳,因名摩诃池。

这段话除了明确记载摩诃池建设的主人(蜀王杨秀)、建池的缘由(筑广成都子城)和摩诃池命名的词语来源(摩诃宫毘罗),还透露出一个有意思的信息。那就是隋唐之际,成都早已成为一个相当国际化的都市,游历其间的不仅有来自其他州县的人,还有大量来自异域的商人和僧侣。在《成都记序》中,卢求又将当时中国商业最为繁华的扬州和益州(成都)进行比较:

大凡今之推名镇为天下第一者,曰扬、益,以扬为首,盖声势也。人物繁盛,悉皆土著,江山之秀,罗锦之丽,管弦歌舞之多,伎巧百工之富,其人勇且让,其地腴以善熟,较其要妙,扬不足以侔其半。

在卢求看来,扬州的富庶热闹虽排在成都之前,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而成都综合实力远在扬州之上。成都具有极强的包容性,从官吏到百姓,对外来文化始终秉持开放和接纳的态度。摩诃池,以一个西域(很可能是天竺)僧人一次偶然的感喟而获得命名,正是成于此种地域文化背景之下。摩诃池,也显示出池面的辽阔与壮观。中国和印度文化中均对于巨大事物潜存神往:佛教经典中很多冠以“摩诃”一词,比如《摩诃摩耶经》《摩诃般若波罗蜜经》等,要表达的意思,总离不开宏伟和永恒的指向。

成都摩诃池到底有多大呢?隋唐时代的摩诃池水面大约在五顷(五百亩)左右,至前后蜀臻于极盛,其水面占地约为十顷(一千亩)。离五代较近的北宋早期诗人宋祁来成都当太守时,写过两首《过摩诃池》,其一为:

十顷隋家旧凿池,池平树尽但回堤。

 

清尘满道君知否,半是当年浊水泥。

雖然其时摩诃池已经开始衰败淤积,池水变得混浊不堪,湖畔的树木也凋零殆尽,道路上布满了尘埃。但是,摩诃池的基本规模还在,那十顷隋家旧池,依稀述说着当年的无限风光。

年长宋祁半个多世纪的山东人张咏,在其《益州重修公宇记》中指出,蜀王杨秀所筑摩诃池,“因附张仪旧城”。这句话说了两层意思:一是摩诃池的核心区域位于成都子城而非太城,在秦子城的基础上,将成都的城市规模拓展了将近一倍;二是沿袭张仪张若的城建方式,将土坑变成水池。杨秀还将离湖不远的东城楼重葺为一座六角阁楼,取天女散花的佛经故事,名为散花楼,为了独赏摩诃美景,列为皇室重地,不许一般百姓涉足。

随着隋朝的解体,到了百年后的开元七年(720),诗人李白已经可以自由出入昔日蜀王杨秀的禁苑,并作《登锦城散花楼》,这也是迄今所知最早以诗歌写及摩诃池及周边景物的作品:

日照锦城头,朝光散花楼。

 

金窗夹绣户,珠箔悬银钩。

 

飞梯绿云中,极目散我忧。

 

暮雨向三峡,春江绕双流。

 

今来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阳光照耀的散花楼高耸入云,阁中楼梯旋转而上,层层金窗绣户以供游人眺望,处处珠箔银钩尽显精美奢华。从十年前(2013年)成都体育馆改扩建时的考古发掘遗迹来看,当年的摩诃池畔的行道上,遍布用鹅卵石青砖构成的莲花图案,亦可以推想当时的盛景。

但是光靠天上落下的雨水,并不足以让广大的摩诃池保持丰沛干净的水体。为了彻底解决摩诃池水源问题,唐德宗贞元元年(785),剑南节度使韦皋决定开通解玉溪。解玉溪的沙很坚硬,可以解玉,其水源来自郫江北段,自西北斜向东南贯穿成都,经大慈寺旁流入检江(南河)。凿通解玉溪后,溪水直接注入摩诃池中,湖水面积也得到进一步拓展。六十多年后的唐宣宗大中七年(853),节度使白敏中为摩诃池再开一条水源,让金水河(禁河)引流江注入摩诃池。清人李元在《蜀水经》中记载:“流江又东为金水河, 入成都县城, 汇为摩诃池, 又东酾(疏导)为解玉溪, 又东穿华阳县城而出,入油子河(府河)。”

经過治理后的摩诃池水非常清洁,可以直接饮用。五代人孙光宪在《北梦琐言》中就记载:“韦皋镇蜀,常饮于摩诃之池。”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八九十年后。咸通十一年(870),南诏军队进逼成都,陈重兵于成都城外。据欧阳修《新唐书·南蛮传》载:“蜀孺老得扶携悉入成都,阊里皆满,户所占地,不得过一床,雨则冒箕盎自庇。城中井为竭,则共饮摩诃池,至争捽溺死者,或筥沙取滴饮之。”困守城中的百姓拥挤在狭窄的街巷闾里之中,井水喝干了,就只有抢着去喝摩诃池水,甚至为抢水闹出人命,而池水难免浑浊,只好以沙子过滤饮用。

李白写下散花楼诗的四十四年后,广德二年(764)深秋,杜甫和严武一同来到摩诃池,泛饮其上。杜甫写下《晚秋陪严郑公摩诃池泛舟》一诗:

湍驶风醒酒,船回雾起堤。

 

高城秋自落,杂树晚相迷。

 

坐触鸳鸯起,巢倾翡翠低。

 

莫须惊白鹭,为伴宿清溪。

此外,杜甫另有一首名为《陪郑公秋晚北池临眺》的五排诗,诗中的“北池”,应该指的也是摩诃池。

元和二年(807),武则天的曾侄孙武元衡为西川节度使,成都摩诃池成为其最热爱的社交场所。武元衡的《摩诃池宴》向我们描绘了春日池宴的场面:

摩诃池上春光早,爱水看花日日来。

 

秾李雪开歌扇掩,绿杨风动舞腰回。

 

芜台事往空留恨,金谷时危悟惜才。

 

昼短欲将清夜继,西园自有月裴回。

人生太短暂而摩诃池太美,让人看不够爱不完,更何况还有美丽的才女诗人薛涛相伴。七年之后的元和十年(815)正月,武元衡在京师死于山东藩镇李师道所派刺客之手,薛涛特为写下《摩诃池赠萧中丞》,追忆两人的湖上时光:

昔以多能佐碧油,今朝同泛旧仙舟。

 

凄凉逝水颓波远,唯有碑泉咽不流。

时间又过去了一个甲子,乾符二年(875),收复交趾的晚唐名将高骈出任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为抵御吐蕃与南诏的军事骚扰,高骈对成都的城防从南北方向进行大规模改造,在秦代子城的基础上向南扩建罗城,城墙高一丈七八,城基宽约两丈。同时在城墙之外引郫江入城西,绕过城北流向东南,形成一条自西向北再向东的子城护城河。高骈是成都两江合抱形势的开创者,他在治蜀期间,对摩诃池名胜亦情有独钟,曾即暮春之景吟成《残春遣兴》:

画舸轻桡柳色新,摩诃池上醉青春。

 

不辞不为青春醉,只恐莺花也怪人。

唐哀帝天祐四年(907),朱温以梁代唐,花甲之年的王建称帝于成都,史称“前蜀”。登基次年,王建将摩诃池改名为龙跃池——意思很明白,他也是一条真龙,现在终于腾跃出世了。据宋人张唐英《蜀梼杌》记载,王建历时三年,环池筑宣华苑,延袤十里,中有重光、太清、延昌、会真殿,清和、迎仙宫,降真、蓬莱、丹霞、怡神亭,飞鸾阁瑞兽门,土木之功穷极奢巧。同时,摩诃池也再次被划为皇家禁苑。王建龙跃十二年后便驭了上宾,光天元年(918)六月,其子王衍即位,继续扩展池水及周边设施,改名为宣华池。庄宗李存勖同光三年(925),后唐灭前蜀,宣华苑亦毁于兵火。

后唐长兴四年(933),孟知祥被封为蜀王。次年称帝成都,史称后蜀。孟知祥为帝仅逾半载即病逝,其子孟昶即位,再次扩修摩诃池,并恢复原名。至此,历经三百多年的摩诃池水,面积达到了全盛的上千亩。这片广大的池水尤为后蜀花蕊夫人所钟爱,她在《宫词》中数次写及摩诃池的人间仙景:“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来去碧波中”,“展得绿波宽似海,水心楼殿胜蓬莱”。我们从《宫词》中得知,摩诃池畔还有一项特别的水利设施——转动的水车将池水提升起来,从皇宫寝殿的屋顶倾泻而下,形成消暑的人工檐雨:

水车踏水上宫城,寝殿檐头滴滴鸣。

 

助得圣人高枕兴,夜凉长作远滩声。

后蜀时的摩诃池还是皇家马球场所在:

小球场近曲池头,宣唤勋臣试打球。

 

先向画楼排御幄,管弦声动立浮油。

孟昶与花蕊夫人一起纳凉时,也禁不住摩诃池的诱惑,填出一首《玉楼春·避暑摩诃池上作》: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

 

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寂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苏东坡在很小的时候,就从眉山的一个九十岁的朱姓老尼口中知道了这首词,多年以后仍未忘记。

到了宋代,玉砌雕栏朱颜改,辽阔的前朝摩诃池,自然也受到了冷落。从前面所引宋祁的诗可以看见,由于自然力(河流的变道)与战火的影响,摩诃池在北宋时即已荒废,至于南宋湖水面积缩小一半,回到了最初筑湖时的规模。陆游入蜀的第三年春天,写下《摩诃池》诗:

摩诃古池苑,一过一消魂。

 

春水生新涨,烟芜没旧痕。

 

年光走车毂,人事转萍根。

 

犹有宫梁燕,衔泥入水门。

他在自注中说:“蜀宫中旧泛舟入此池,曲折十余里。今府后门虽已为平陆,然犹号水门。”摩诃池还是很美,但陆游所见已大不如前,好些地方已填为平地。蜀守范成大也写到摩诃池,用的是前朝旧名,《晚步宣华苑》:

乔木如山废苑西,古沟疏水静鸣池。

 

吏兵窸窸番更后,楼阁崔嵬欲暝时。

 

有露冷萤犹照草,无风惊雀自迁枝。

 

归来更了程书债,目眚昏花烛穗垂。

比起陆游,范成大更为写实,一片“废苑”,一只“冷萤”,一枝“昏花”,透露出多少萧瑟和荒凉。

令人感叹的是,摩诃池史开始于一位蜀王(杨秀),也终结于一位蜀王。明朝洪武十一年(1378),明太祖第十一子朱椿封为蜀王,在蜀宫旧址的大致范围内,以土石方残忍地填平绝大部分摩诃池,至洪武十八年(1385),以八年时间筑成占地五六百亩的巨大王府,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皇城”,只有西南方向还残存着一小片摩诃池水域。明代学者曹学佺在《蜀中名胜记》中记载:“今此池已为蜀藩正殿,西南尚有一曲水光。涟漪隔岸,林木蓊翳,游者寄古思焉。”恢宏的蜀王府,后经张献忠战火,全部损毁一空。到了清朝康熙四年(1665),蜀王府废墟变为考试贡院,据说只有西北角一带还能看见些许水景。民国三年(1914), 四川军政府将最后一点水光抹掉,贡院成了警卫队演武场。

一泓池水,半部城史。闪耀了一千四百多年的摩诃池,至此彻底落下帷幕,隐入漫漫的历史长夜。

 

(作品发表于《散文》2024年第1期)

 

向以鲜,诗人,随笔作家,四川大学教授,达州市文学艺术院文学顾问。著有学术专著《超越江湖的诗人》《迷宫与玄珠》《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中国石刻艺术编年史》,诗集“我的三部曲”“旋律三部曲”及长篇历史剧《花木兰传奇》等。获教育部人文社科奖、纳通国际儒学奖、四川文学奖、《诗歌报》首届探索诗特等奖、天铎诗歌奖、《成都商报》中国年度诗人奖、首届杨万里诗歌奖、李白杯诗歌奖等。作品收入海内外多种诗歌选集。上世纪八十年代与同仁先后创立《红旗》《王朝》《天籁》和《象罔》等民间诗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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