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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来到了40多年前邓关坪南坝、炊烟袅袅的田地边,宽阔奔涌的沱江与秀气涓流的釜溪河交汇处——李家湾渡口。
不过,码头不见了,渡河船没有了,出售2分钱一张小船票的小木房更没了踪影;那条宽宽的从水边逐级升高延长的青石阶梯以及记忆中夹道两边的灰瓦土墙矮木屋都不见了,只有不舍昼夜的江水汩汩流向远方。
50年前的李家湾渡口,岸边终日泊着几条不大不小的乌篷船,船头蹲坐着两位憨厚的撑船人,他们多半吸着叶子卷烟,目光投向远处山坡上机器轰鸣的厂房,或者看高耸云天的起重机上上下下轮番起吊船上甘蔗的热闹。
糖厂以及方圆数里的人家都从这渡口进出:去坪南坝买米,到邓井关赶场,去富顺县城上学都必经此地,能搭上运甘蔗或者白糖便车的自然例外。
老艄公一定还记得,周末天黑风急的夜晚,那些焦急地站在渡口守望儿女归来的父母的身影。我也忘不了江风中父亲那声声急切的呼喊,忘不了母亲领着我去白糖仓库,寻找一辆可以顺便搭我去县城的卡车的情形:
堆积着一麻袋一麻袋白糖的车厢、表情并不温和的陌生的司机。如果副驾驶上已有人端坐其中便马上重新寻找另一辆车。
身为医生的母亲口碑人缘虽好,怎奈货车司机都不是厂里的正式工人。望着纤弱的母亲恳切求人的面容心里难过,真想扭头就走。所以,若不是时间来不及或者落单等特殊情况,我宁愿自己步行几十里回学校。
这条从李家湾渡口上岸,穿过坪南坝开阔的田地,经晨光厂通向富顺城的江边小路,留下了多少糖厂子弟的脚印啊!
车间灯火昼夜不息年代的糖厂,甘蔗丰收的季节,马达轰鸣,汽笛阵阵,不夜的灯火把寒冻的沱江也染得春霞般艳丽。
江面上,一条条载满甘蔗而沉甸甸的货船停泊在岸边,等待起重机的召唤;起吊的甘蔗就像一捆捆柴棍儿在空中晃悠旋转,偶有散落的甘蔗跌入江面溅起银色的水花。
通往柏树林、皂角树那条窄窄的泥石公路上,一辆辆解放牌大卡车往来穿梭不停,扬起阵阵尘烟。
繁忙的榨季,纸板车间、无水酒精车间也没闲着,合奏着一首属于李家湾糖厂的春天进行曲。
青春的富顺糖厂,浑身散发着勃勃朝气,身为糖厂人个个乐观自信。
那时,多少人向往着成为糖厂人哦!记得我有同学就说,进糖厂当工人就是他儿时的理想。
白天,厂区各电杆上高悬的大喇叭定时轮番播送《大海航行靠舵手》《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歌曲,职工们踏着歌声走进厂房车间(顺便说一句,每当我听《我为祖国献石油》《北京颂歌》等歌曲时,眼前就会浮现出播音员(外号“罗眼镜”的叔叔)胖圆的笑脸,觉得就是他在喇叭后面歌唱。)深夜,轮班的哨笛刺破静空,从暖被窝中走出来的接班人,依然个个精神抖擞。
李家湾虽然偏僻,但厂里可是人才济济,单说那第一任书记兼厂长李殿增就是个响当当的非凡人物——全国战斗英雄、剿匪英雄,他曾光荣地出席了1950年国庆前夕在北京隆重召开的首届全国战斗英模代表大会。为了创建新中国,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用青春热血谱写过战斗华章,然而能出席战斗英模代表大会的只有区区几百人,真是精华之精华,非常不容易的。
1999年版《追踪开国英雄》的作者这样慨叹:这“三百五十名战斗英雄模范从硝烟尚未散尽的四百八方汇聚而来——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开国英雄”!
此外,还有抗日牌的老革命、随刘邓大军南下西南的干部,也没少了来自广州、上海、成都、重庆等全国各地的工程师、技术尖子,榨季开始还有大批临时工活跃在各车间角落。
而对于几乎封闭在李家湾的糖厂娃而言,厂区还是他们可以偷着撒欢的乐园:
捡拾散落地上的甘蔗、在轮空的铁轨上放冲平板车斗勇(其实很危险,确有过伙伴受伤),寒冬里去车间淋浴房享受腾腾热汽包裹的劲霸桑拿,一张张大大小小红通的脸乐得开了花。
榨季过去,检修开始,原本奇形怪状、高耸屋顶的机器设备间的旮旮角角便成了抓特务游戏的好去处。
当然,踮起脚尖伸手进装料筒抠出几块白糖锅巴会很有成就感;钻进闲置空敞的车间或仓库,寻找屋檐角落的麻雀窝,掏走草窝中傻呆的雏鸟是男孩们最得意的,凭票割肉的年代聊以解顿馋。纸板车间的瓦楞纸堆中,拣些废弃的纸折叠官帽盒又是一番乐趣。
这瓦楞纸可是获得过省级优质产品称号的,用它折出的官帽盒质量“杠杠”的,盒子大小自己设计,真可以当帽子戴在头上,有趣的是可像叠俄罗斯套娃那样装成一个,拿回家去拆分,放些大小不同的物件。
那年月,家家都少家具,小小的官帽就排上不少用场。我住读富二中,就用它装衣物书本搁在床的一头,小巧实用。
更有趣的是爬上一座座由蔗渣包堆成的金字塔山,采摘白胖胖顶着小红帽的的蔗渣菌儿------鲜嫩可口的天然菌子。
相信无数糖厂人都怀念桌上那道美味的蔗渣菌,可它只能永远地留在记忆里了。
(2)
六七十年代的孩子多是放养的,地处山村腹地、远离城镇的糖厂娃自然会多几分“野趣”。
门前路边的庄稼地、四季变换的田野、罩着炊烟的农家土墙院、水底浸泡着甜蔗的沱江、没有单元楼门的家属平房都成了孩子们撒欢、冒险的对象。
缠着父母在自家门前的小块地里种上甘蔗、向日葵;跟在老乡犁锄后翻捡泥土中新鲜的红薯、花生;打着手电寻找田埂上的青蛙、黄鳝;跑去打谷场上,伺机摇几轱辘风谷机的手把、甩几杆摇摇晃晃抡也不转的耙子;顶着烈日私自下河品尝呛水的惊险;在不带门锁的张王李徐家蹿进跑出、躲入床底或蚊帐后捉迷藏;站在屋檐下走廊边比试划甘蔗;在电杆下的灯影里捕捉脊背发亮的“绿蛾”、跳橡皮筋儿;在家家开放的一长排灶台之间,分享柴火沙炒胡豆、豌豆、红苕梗儿的美味......哦,那是专属于李家湾糖厂娃的快乐!
或许是南腔北调语音融汇的结果,厂娃们操一口糖厂味儿的富顺腔--------平舌卷舌夹杂、舌头隆卷度明显折扣,“张”“陈”“渣”直着舌头发音,也极少有“低虾”“说西”等劲道的富顺土话。
人们常说“风水轮流转”,的确,不知从哪一年起,李家湾糖厂的好风水呀转了向。我只知道,1979年侯家湾一场意外的大火烧没了我呱呱坠地的老平房,也带走了我童年的许多美好记忆。
当我几年前再次回到李家湾,宽广的江面流水滔滔,不见了码头,没有了乌篷船,只有金灿灿的菜花一片连一片,蜿蜒伸向沉寂的厂区。
爬上那条童年不知走过多少次的江边陡坡小路,从破旧不堪的老机修厂旁边的几间民宅间的小道进入厂区,目光所及是一片颓败萧条的景象。
这,就是那个孩童们从下午便开始摆放好砖头或木凳占位,夜幕下守着一方屏幕看《地雷战》的灯光球场吗?
当年高耸石梯上的欢笑一堂的俱乐部竟已成了这样?
母亲抱着我、身旁站着阿毛哥在这石梯前的留影应该还留存在母亲的老影集中。或许那时时髦的俱乐部是职工们拍照留影的好背景吧。
还依稀记得技工校的学生曾在俱乐部里舞台上跳《洗衣舞》、唱《智斗》,外号“梅四儿”的帅哥演班长,肩上顶个脸盆跳得好高;扮胡司令的则用筲箕垫在衬衣下凸起肚子,逗乐满堂观众;耳旁似乎又响起孩子们把石梯两边的石条当“梭梭板”,争先滑溜的嬉闹。
被厂里人称“马路上”的一带,是当年厂里的闹市区,小商店、小餐馆、理发店都集中于此。
母亲日日进出的厂医务室就在理发店背后,理发店、面馆自然是不见了踪影,医务室也只剩了这掩在荒草中的断壁残垣了。
医务室散发着消毒药水的每一间屋子都见过我的欢笑。身着白大褂的母亲那时多年轻啊!
我跟她学会了搓棉签(那时棉签都是医生们抽空亲手一根根搓好再高温消毒后使用),我还在满是瓶瓶罐罐的药房认识了许多西药名儿。
桥头堡正前方几百米就是光荣台,光荣台还在。可哪里还有一点儿时记忆中风光荣耀的影子?(下图多少还有些光荣台的样子)
只有厂办公区那座四合院基本还是当年的模样。
秀姝姐一家就住在进院儿左边平房的第一间。依稀还想见得出张妈妈悠闲坐在门前矮凳上吸烟的神情。
我父亲的办公室就在院中央舞台后面。
看露天电影,他通常带我们避开众人去办公室通道上从背面观看屏幕,说效果完全一样又人少安静;我在台下望见过宣传队表演《夫妻识字》《老两口学毛著》、手持道具步的女民兵跳“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还有腰束皮带臂戴袖章的红卫兵跳《想念恩人毛主席》。
办公大院门口的总机房那时显得很特别:机器上蜂窝似的插孔、乱麻般的电线和戴着大耳机的接线员都让人感到几分神秘,谁家要事急事的电话电报都从这屋传递。此刻,伫立在大院门口,放眼向厂房望去,哪里还有记忆中厂区的模样?昔日的厂房、车间、人去楼空设备残破。还好,有红砖高塔依旧耸立,墙上的标语还清楚可辨。
而那最叫人想念的飘着蔗皮清香、孕育蔗渣菌儿的蔗渣堆早已化成了灰烬,了无踪影了。
听说,宣布工厂破产易主的那天,不少老糖厂聚集纸板车间外的空坝上久久不愿离去,有的含泪诉求,幻想着能留下承载过他们青春梦想、寄托着全家几代人希望的厂子。侯家塆,当年是两排并行的矮平房。我家住的那排被烧成灰烬后,原地新建起一栋水泥青砖楼房,彻底地挡住了原先坎上的那排老平房,一新一旧,一高一低搭在一起是那么的别扭。
坎上衰老孤寂的老平房仍倔强地坚守在老地方。莫非它想留着当年的记忆,告诉后人糖厂那些激情岁月里的故事?
想起了六七年前重访此地,听见一句“是哪家的后人回来了?”的苍老的话音,竟没前去打探是哪间矮屋的主人,很是后悔。
子弟校依然蹲在小山坡上,守望着早已变样的侯家塆,它已经无法与老平房遥相对望了,它们中间隔着一座钢筋水泥楼,当然它也不再是那个厂子弟校了。
子弟校本是全厂唯一保留而且得到扩建的部分,但它已经改名换姓成富顺县中新小学校。
时值假期,铁栅门紧锁,校院儿内枯枝落叶满地,墙根路边的青苔隐约着自己的寂寞,让人想起它的过往。
我家弟妹曾在此就读,学校小小的只有几个班,课桌还是刷上红油漆的水泥预制板,教师可都是些青年才俊、儒雅书生。父亲有空便喜欢邀约其一二聊天、下棋。
一批批厂子弟从当年这扇门走出去,步入高中、考进大学,有的甚至出国留洋,成为糖厂的荣光。
我只是上过它前身的幼儿班。依稀记得有秦妈、刘妈,陈阿姨。
教室门外的院坝边上有几颗叫不出名的大树,常常会掉落许多满身芒刺、腹下部呈锯齿状的大青虫,我们叫它“八个钉”,如掉落身上皮肤马上会红肿,令人恐怖。
没记错的话,秦妈一家住幼儿班教室靠坡边的一端。站在门前可俯瞰沱江从纸板车间旁滔滔流去,江边农家的小渔船亦三三两两亦隐约可见。
我还记得母亲拄着一根打狗棍让我陪她(壮胆)一并去渔船上买鱼的情景。除了秦家,幼儿班旁似乎还有一对被我们称为“苗子”的夫妇,操一口谁也听不懂的粤语,独往独来的,颇有几分神秘。
从子弟校、经侯家塆往厂区原本有条弯弯长长的小路,记忆中沿途风景可观:甘蔗林、红苕地,冒烟的职工伙食团、窗外撒满精美糖纸烟盒的单身宿舍楼,特别是路边山坡上玫瑰月季摇曳吐芳,多少次让我忘了归家的时间。
如今,侯家湾与光荣台之间变成了民宅区,弯长的小路连同昔日的田园、宅屋亦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儿时的家园、曾经青春的工厂,经不住时代的浪淘,日复一日地衰败下去了,成了眼前这一片废墟样。
可是啊,根植于糖厂娃心底的眷恋却与无法阻挡地与日俱增,在废墟上固执地逆时生长、生长......想念你,李家湾渡头的乌篷船; 想念你,车间彻夜不息的明亮的灯火,还有那悠扬荡空的声声汽笛!再见,回不去的李家湾!再见,梦中的李家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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