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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野鹤
如果搞一个懒人比赛,李三爷不夺冠,至少也能进前三。李三爷这样的人活着有啥意义?干部们认为他是一个“多余的人",但群众不这么想,他们觉得李三爷活着至少可以制造笑话,让大家乐。
在官堰村,李三爷也算个名人。提起他,人们总要发笑,笑过之后,就摇头。
李三爷有名,是因为懒。一辈子不参加劳动,也不做家务,活得却自由自在。而他老婆则像头牛,忙了山上忙家里,把个李三爷像爷似的供起,心里似乎还没有多少怨气。当然,像牛一样还他债的,还有他姐。他们父母死得早,靠着姐把李三爷养大,还为他娶了个壮得跟牛犊似的媳妇。
土地改革时,李三爷分到队上最好的房子——何地主那长五间两头磨的大瓦房。李三爷成家后才几年光景,房子就剩个光架架了。需要零花钱,没别的办法可想,李三爷就揭瓦卖,后来又拆木料卖,再后来,连列子墙也拆。嫁在城里的姐,看兄弟穷,给他钱买柴火。李三爷拿到钱就打酒喝。姐拿他没法,不再给现钱,买成蜂窝煤,雇架子车拉到他家门口。姐一走,李三爷就以低一半的价,把蜂窝煤转手卖给别人。姐气得晕倒。
他家背后有一片老树林,原先也是何地主的,也分给了他。房料卖完了,就卖树。大树好卖,小树不好卖,他就做买家工作,说先付钱他用,那小树他帮忙看着,等长大了再砍。手上有了几个小钱,他就跑到乡场上坐茶馆。五分钱一碗的花茶,从太阳升起,一直喝到太阳落坡。手上若还有闲钱,李三爷就到供销社饭店,挑个不显眼的位置坐下,翘起二郞腿,向服务员高高竖起三根手指。服务员懂这手势的含义,朝内堂喊:李三爷要二两烧酒,一盘油酥花生米。
李三爷懒,娶的女人却是全村最勤快的。女人没啥文化,只晓得苦做。李三爷卖这卖那,女人除了哭,拿他毫无办法。家里的油罐子倒了李三爷不抽,女人也只有哭。女人姓张,村人按老习俗,比照李三爷的排行,喊她李三娘。李三爷从来不这样称呼女人。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就是黄昏时喝得二醉二醉的回来,路过家门口不远处那口堰塘,不小心掉下水了,才会长声吆吆的叫唤,李——三——娘——我——滚——水啰。女人听到呼救声,赶紧拿了筢筢奔去。那水并不深,只打齐李三爷腰。见筢筢伸过来,李三爷一把抓住。上了岸,李三爷破口大骂,硬说有人往路上扔了稀泥巴,让他踩滑了,发誓要捶扁那乱扔稀泥巴的人。酒一醒,怒气消散得无影无踪,还死不承认自己滚了水。
李三娘回娘家,临走前总要摊一盆面花儿(薄饼)放桌上。李三爷吃完了,就到大门口张望。望不着李三娘的影子,就对着沟口大声叫骂,老子倒了八辈子大霉,咋娶了这么个懒婆娘唷!
李三爷长年不参加集体劳动,队长决定治他。先是威胁要斗争他,说不出工属于好逸恶劳分子。好逸恶劳分子,是队长的发明,排名在地富反坏右分子之后。李三爷鼓着眼辩解,说自己小时候患过麻痹症,成了pa爪爪。队长冷笑,给他定做了一挑小粪桶,能装五六十斤。李三爷担起来没走几步,脚杆一颤,就连人带桶滚下了土沟。队长说担不动,干妇女活总行吧,拿锄头打窝子。李三爷爽快答应。但他打的窝子,不深就浅,不左就右。队长正要骂,李三爷把锄头一扔,蹲在地上,双手捂脚,大呼受伤了。队长无可奈何地摇头,说盘古王开天辟地以来,就没见过这么懒的人。李三爷的懒病不仅没治好,生产队还倒赔了他几百个养伤的工分。
这么坚持了几年,突然平地一声惊雷——要分土地了!分给各家各户种,公粮也由各家各户交。李三爷在大会上跳起脚吼,现在的天是哪个的天?是共产党的天?还是国民党的天?这个分田单干是啥子搞法?是复辟资本主义!是开历史倒车!我李三爷坚决跟党走,坚决反对分田分地!有人笑,李三爷,你跳得起来啦,你的脚爪爪不pa了?李三爷鼓起眼凶那说风凉话的人:老子的脚pa不pa,关你个球事!
土地下户那年,李三爷很紧张,担心遭饿死,也不去乡场坐茶馆了,整天监工一样盯着李三娘干活。后来传言,说李三爷那段时间睡觉都睁着一只眼,怕他婆娘偷懒。没想到,一年下来,交了国家的,屋头那个装粮食的石柜子,竟然破天荒地装满了。李三爷十分激动,决定奖励一下自己,进供销社饭店时,把举在空中的手指,由三根变成了四根,烧酒还是二两,但油酥花生米换成了香肠,外加一盘猪脑壳肉。
李三爷仍然不下地劳动,责任心却有了。他经常拿起大家长的架子训斥老婆,哪块土的草除得不及时,哪块田的排水沟开浅了。家里卖了肥猪,卖了鸡鸭鹅兔,石柜里的粮食装不下了,他都视为自己领导有方,管理得法。空闲了依旧去乡场上坐茶馆,下馆子。有邻居看不惯李三爷这副作派,就劝李三娘把男人蹬了。李三娘笑,泥巴都堆到嘴边了,想这些做啥。再说,三爷就是懒点,总比去偷去抢犯法强。还有,我生不出娃儿,三爷也没嫌弃我,也没到外面养野婆娘。当然,李三娘对男人有没有能力养野婆娘的事,从未深想。
劝者感叹,命啊,命啊!
有一年夏至那天,李三娘过世了。生产队的人说,李三娘为李三爷做了一辈子牛马,这回李三爷总该滴几滴马尿水了吧。李三爷没有。不过,抬李三娘上山时,李三爷坚持要亲自抬,而且打头杠。乡邻劝,说这不符合礼规,再说他那脚杆也让人不放心。李三爷不听,双眉一耸,抓过打杵,便将杠子压上了肩。
半月后一个星光微明的夜晚,又有人听到李三爷在呼喊,李——三——娘——我——滚——水啰!
村人立即奔向李三爷家门前不远处那口堰塘。水不深,只淹至膝盖。李三爷以为水很深,手上举着一只酒瓶,上半身扭秧歌一样乱晃,还不停地埋怨,李三娘,你耳朵聋了哇?筢筢呢?快伸筢筢过来啊。
大家手忙脚乱地将李三爷弄上岸,忽听他喉咙里唧咕一声。
之后,官堰村的人口簿上,便没了李三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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