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随风(小说 木 隶)
来源: | 作者:probf84e9 | 发布时间: 2022-02-09 | 3266 次浏览 | 分享到:

    

                                                                                   木   

                                                                                 作者授权


  往事随风(1


       当我从长途客车下来,站在大巴山脉深处的路边时,着实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了。

       大片大片延绵起伏的山丘,无声无息地散发着黄褐色沉闷的喘息,山间丘埂中远远近近高低不齐的树丛,懒散无趣,呈现着一种岁月的沉寂。

       十三道班在路边上,走进去,是一个院子,院门和院墙,简陋粗朴甚至呈着破败,与四周山野相生相融,有着互为一体荣辱与共的风骨。院子不大,院子地面是裸露的黄土,黄土板结硬朗,走在上面高低不平。院子空无一人,我沿着四周的房屋朝院子里面走,房屋呈不规则的回字型,应该是四合院格局,房间一间一间紧挨着,不少,足足有十余间。

       我是在厨房看见阿素的,一个很弱很小的女子。阿素正在做饭,抬头看我时,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些目讷。我拿出介绍信给阿素看,告诉她我是来实习的。阿素伸手接介绍信的手和手臂,干瘦得像秋树落叶的枯技,让人感觉好不惊讶。阿素看介绍信的认真,让我感到她的认真中带着防范。她足足看了好几遍,似乎要审视我的前世今生。那双眼睛那样盯着,脸上又毫无表情,完全感觉不到应有的信息。阿素看完介绍信,问我是不是姓黄,我说我姓黄,我说介绍信上写得有的。阿素稍有放松,嘴里说今天是有人来。

       我问她怎么称呼,她说她叫阿素。我问阿素,怎么道班里只有她一人。阿素说他们出工了,很快就回来。

       阿素把我带到一个房间,说班长安排我住这里。这是一个最靠近茅房的房间,房间外有一个不足半米宽的窄缝,窄缝另一头是茅房,茅房的臭气很明显的飘传到房门口,叫人哭笑不得。房间不大,六七个平方,地面是黄土,四壁是黄泥墙,窗户很小,仅比洗脸盆大一点点,窗子是木窗,没有玻璃,关上就会漆黑一片。屋内靠墙摆放一张单人床,床上铺着旧渍斑斑的草席,且不完整,霉味四溢。靠窗放一木桌,窄窄小小,很像小学生废弃的课桌,桌边有一个坐凳,五大三粗虎头虎脑,与桌依靠在一起,有一种怪怪的搭配。阿素叫我先休息一下,她要回厨房去忙,道工们快回来了。我环视小屋,感到一丝压仰,还有内心渐渐升起的郁闷。我有点后悔我的选择,我其实是可以呆在总段机关的,好歹也是坐办公室住招待所,一杯茶一张报纸,很轻松的就把实习期度过去,我怎么会自己主动要求下道班,还是三个月,真是糊里糊涂的傻。

       天快黑的时候,道工们陆陆续续回来了,看见我,表情都是平平淡淡的,看不出应有的起伏,好像我的到来,与他们,可有可无,如同院子外面的群丘沟壑荒树野丛。道班班长姓张,又瘦又矮,五十多岁,脸部呈着黑色,皱纹在黑色中加重着岁月的年轮。几乎不说话,对我的到来,没有露出基本的笑意,看到是平静中的木讷。他们把手里的劳动工具放进自己屋,便不约而同聚集在厨房。

   

       厨房在四合院的最里面,一个灶台,一张大木桌,几张条凳,都是老老旧旧的模样。道工们一个个屁股有气无力地坐在大木桌旁,等着阿素上菜。看上去道工们累了,脸上和眼睛都无精打采,也没有进食前应有的期待和渴望,彷佛吃饭是一种应付。我正感到纳闷,阿素的菜端上来了,一个旧旧皱皱的铝制盆,盛着满满的一盆汤菜,里面竟是淘米水煮的青笋叶子。随着,阿素又把道工们的饭端上来,是十几个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碗,每一个碗里盛着白米饭,原来道工们实行的是绝对的各吃各的制度。桌上,除了各自的一碗米饭,便是眼前的青笋叶子汤了。阿素从她的碗里分了一半米饭给我,嘴里不停说对不起,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来。班长也从他的碗里分了一半给我。其他道工不看我,都埋头吃饭。我感到不自在,但又觉得我的到来并不是他们沉闷不语的原因,之后的三个月,每天的吃饭,都是在沉闷的气氛中进行的,每天的菜,都是一盆蔬菜汤,很少有变化,也基本不吃肉。这样的日子,的确,很难让人在生理和心理上激起应有的兴奋。

       夜幕降临,屋里昏黄暗淡的煤油灯在黑暗里飘浮不定,更增添了夜的孤寂。这样的环境,对长期生活在城市里的我,岂止是陌生,完全是跌入另一个世界的悲戚。

        半夜,起风了,一股一股时紧时松的风,在松动不实的窗框间发出一阵阵低调凄长的鸣叫,宛若野猫之泣。我彻夜难眠,破旧的木板床不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煤油灯熄灭后,屋里漆黑一片,那扇小木窗户又不得不关上,屋里便没有了一丝夜空中的微光,彷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无边无形的黑暗中,内心的恐惧竟越来越深。木板床垫是一床草席,单薄破烂,潮湿中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异味,使人根本无法入睡。

       后半夜,我在迷糊中睁开了眼睛,我感到我的肚子一阵阵的隐痛,腹部与肛门一带极其难受,有即将腹泻的症兆,我在黑暗中,哆哆嗦嗦支起身子,摸索着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拉开房门朝茅房走去。夜色虽然浓重,仍有夜色里的微光。茅房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恐惧中我只能慢慢挪动,凭脚步探索正确方位,挪行中能闻到厕所特有的异味,又张开双臂双手去触摸蹲位与蹲位的档墙,黑暗中的空空荡荡,让人毛骨悚然,我立即意识到没有蹲位隔断的档墙,我用脚探到一个凹处边沿,知道应该到了。

       就在我蹲在茅房里一泻千里之际,我隐约听见了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轻微而急促,是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从四合院方向过来,穿过窄缝通道,直奔茅房而来。我刹时毛骨悚然,屏住呼吸,惊恐万状地瞪着门口。在极其微弱昏暗的黑色中,一个模糊高大的人影出现了,由于太黑,根本无法看清对方,同样,他也无法看清我的存在,更何况我本身就蹲在黑暗中。那人在墙角处一阵翻山倒海的小便,身上散发出来的体味,浓郁而难闻,居然压过了茅房特有的异味。他一阵风地走了。凭记忆,在昨晚上厨房吃饭的道工中,还没有谁有这样魁梧彪悍的身板。

       那人出茅房,没有穿过窄缝通道原路返回,而是沿着四合院外围房墙走到一个窗户边停下。由于他站的位置距离我有六七米,又在黑暗的夜色里,完全看不清那人的举动,只是一个大致的模糊的黑色身影,黑影似乎想攀爬上窗台,又似乎想紧贴房墙,又似乎什么也没做只是呆在原地。片刻,有传来轻微的响动,很轻很轻,是那人敲窗的声音,窗户是木头窗,没有玻璃,所以发出的敲打声音是闷闷的低音。我在惊恐中注视着,我不知道这人是谁,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

       那黑影敲了一阵,又停了,似乎在竖耳静听窗户里面的动静。窗户里面,没有灯光,没有人息,没有与户外互动的任何响动,死寂一般的无动于衷。黑影在黑夜里呆立着,沉默着,几分钟后,黑影走了,离开那扇木窗时,是缓缓慢慢呆呆痴痴的,他沿原路穿过窄缝通道回到四合院去了,他像是一只硕大的棕熊,笨笨呆呆无精打彩。

       次日,我起床很晚,似乎一直在夜里辗转反侧,睁开眼睛时,屋里仍笼罩在昏暗幽深的黑色中。我感到头昏脑涨,是睡过头的反应,还是昨夜惊吓遗留的心理反应。我半睁半闭地瞅着屋子,渐渐的,看清了屋里的轮廓,一束很小很细的亮光,从木窗的缝隙中飘射进来,把屋内的的轮廓渐渐显现出来,那个小学生课桌和虎头虎脑的歪凳子,在窗户缝隙透进来的光影中,显得与我有一种缘分般的亲近。

       忽然,有人敲门,声音不大,但很急促,有一种不容迟疑的催促。我刚把门打开,阿素一下就冲了进来,翻身又把门关上,神色慌张,并示意我不要出声。片刻,就是几秒钟,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从我门口经过,沉重又急促,似乎是在寻找什么。脚步声穿过我屋外那窄窄的通道去了茅房,又没有进茅房,只短短停留一下,又折还回来,似乎在我门口停住,似乎一只大手按在门上,似乎在缓缓而又有力地在推门。阿素蹲在门边,浑身竟有颤抖症兆,黑色又灰暗的朦胧中,我也情不自禁的开始紧张,我想起了昨夜的情景,门外这人,会不会是昨夜那棕熊般的黑影?

 

  往事随风(2


       门外那人的手掌,一定厚实粗大,感觉他推门的力度,缓慢有力,内蓄着极大的能量、欲望与焦虑。

       门的木栓在外力地推动下,吃力地支撑着,同时发出吱吱嗄嗄的声音。我和阿素一眨不眨地盯着快要绷不住的木栓,真不敢想象破门而入的场面。

       我用肩轻轻抵着门,暗暗使着劲,不想让他知道有人对着干,我怕我的举动进一步激怒他。他始终没有敲门,敲门,意味着他要与屋里的对话,他不敲门,是他不想与屋里的对话,他就是想通过无声的试探达到自己的目的。渐渐的,我感觉他的推力减弱了,越来越弱,慢慢的停下来了,似乎一切归于平静。

       感觉他在犹豫,或是在思考,或是在扭头环视周围,隐约能听到他的喘息。他与我们只隔了一个木门,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他的气息从门缝穿透进来,我的嗅觉立即告诉我,就是昨夜那头棕熊。他的体味是何等的独特和何等的难忍。

       他完全停下来了,门栓吱吱嗄嗄的声音没有了,我和阿素颤颤惊惊地呆立着,大气不敢出。门外的安静,与门内的安静,搅在一起,更加的让人惶恐不安,似乎冥冥中的风暴随时会冲天而起。

       我感到他知道我的到来,知道我是省厅下派到道班实习的大学生,知道这个客房里面住的不是道班上的人,所以,他的举动不敢太过无礼放肆,他没有完全丧失冷静和理智,或许他意识到他要找的人可能并不会躲在客房里。

       片刻,我听见了脚步声,他离开的脚步声,缓慢,沉重,沉闷,由近及远地离去。

       阿素抬头看着我,因屋内光线不好,我无法准确判断她脸上和眼里的表情,但仍然能强烈感受到她的余悸。我侧身贴着房门,将耳朵对着门缝,努力地让耳膜去捕捉门外的一切动静,门外很静很静,院子外面的公路上也是静悄悄的,偶尔,有远处农舍的依稀狗叫。

       过了好一阵,我们才从屋里出来。院子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阿素告诉我,道工们早出工了。我又陪着阿素,把院子里的每个角落都搜索一个遍,当确认那人巳完全离开了,阿素才稍微有所缓解。

       我问阿素,那人是谁?

       阿素不语。

       我又问,为什么怕他?

       阿素不语。

       我又问,你告诉过班长没有?

       阿素还是不语。

       我还要再问的时候,阿素说话了,班长叫你跟我去拉水。阿素似乎不是刚才的阿素了。

      天空,呈着初秋的亮丽,大朵大朵的云层,赤橙蓝紫你推我拥,太阳则在云层与云层的缝隙中耀眼的光芒四射,而更远的天上则是一大片更广更深的蔚蓝。

       打水的地方,在距离道班一公里多的山沟里,山沟就在公路的边上,站在路肩往沟里看,感觉沟不大不深。顺着一条小路往沟里走,小路蜿蜒逶迤,曲折而下,是打水的必经之路。我越往下走,越觉得山高水深。

       阿素告诉我,道班那一带缺水,道班和附近的百姓日常用水都得到这里取水。我们的取水车,是梱扎着一个铝制水桶的小木车。小木车两个车轮正好在小路的宽度范围内,如果对面来车,要寻找会车的地方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越接近沟底,植被越茂密,空气中弥漫着凉爽的湿气。我看见了一个巨大的山洞,山洞顶部的崖壁上有一缕山泉,从浓密的树林中,飞瀑而下,晶莹剔透,直落入水池中,水池约半个蓝球场那么大,碧绿清澈,深不可测。那山洞,酷似一只巨大鹰嘴,狰狞怪异,阴森幽渺。山洞与水池的四周,长满参天大树,枝繁叶茂郁郁葱䓤,连灿亮的太阳光芒也很难照射进来。我看见水池边有三三两两取水的人,溪水的下游不远的乱石中,也有人在洗衣。人声鸟语驱散了我的惊悸,顿觉此处别有洞天,倒是一处风景。

  

       水池边有一个巨石,刻有三字:鹰嘴潭。一个高大汉子,站在巨石上,与巨石相映成照,形成强烈对比。汉子四肢发达身材魁梧,眼睛大而凸,眉毛浓烈,脸上觀骨微凸,厚唇大嘴,一头浓密杂乱的黑发;身上穿着褪色短衫短裤,裸露出黝黑皮肤和强健筋肌,野性十足。汉子直直看着阿素,那神情淡淡幽幽,嘴角则往一边斜斜歪歪地抖动,是一种别别扭扭似与不似的坏笑。我脑子惊惊一闪,差点叫出声,棕熊!再看阿素,阿素先是一惊,脸色变得难看,眼里由惊慌变成鄙夷,鼻翼与嘴唇微微颤抖,胸脯也明显起伏 。阿素扭身掉头就走,那汉子从巨石飞身而下,几跳几蹿扑到我跟前,拿眼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脚步未停,也不言语,径直去追阿素。阿素那里跑得过他,汉子三步并作两步便追上了她。汉子挡着阿素去路,也不说话,也不拉扯,裂着厚唇大嘴对着阿素傻笑,没有想象中的邪恶。阿素不搭理汉子,转身又往水池走,弱小的身板似乎气得发抖。阿素到了水池边,拎起池边一个塑料桶往池里取水,汉子冲过来嘻皮笑脸地夺过水桶,张开猿臂,水桶在他手中划一个圆,飞天而下坠入水中,水桶瞬间沉入池里,汉子大臂一收,小臂一提,毫不费力地将水桶捞出,一只手拎着水桶从池边上空划一道长长的抛物线,稳稳当当飘至小木车旁,汉子另一只手中指一拨,一桶水便流进了铝制桶的进水口。我在一旁看得入神,暗叹他身手矫健敏捷,动作轻松自如,空桶入水,满水入车,几起几落,甩上抛下,三下五除二,不多时,一车水便满满盈盈。

       我忽然联想到昨晚到今晨再到现在,情节与人物关系,似乎巳经非常清楚,可以肯定地推测,汉子一定也是道班一员,他与阿素恩恩怨怨的故事,可能毎天都在上演,而我无意中的卷入,正好遇上了故事推进中的戏剧冲突,不知情的我居然被忽如其来的场景,搅得一惊一诧六神无主。我昨夜的惊,今早的悸,真相大白,内心反而舒展,长出了一口气。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当神秘制造表相,表相衍生悬念,悬念推出恐慌的时候,人,总是那样这样的惶惑与脆弱。

       忽然间,我对眼前这个汉子的印象,开始有了转变。他独自一人拉车上坡,不要我帮忙。上坡时,他也不气喘息粗,也不言不语,也不看我,也不看阿素,也不抬头看路,弓着身,蹬着腿,哼着调,呼嗤呼嗤的一会儿功夫,便把取水车拉上了公路。

       阿素远远跟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到沟里取水,是道班每天的规定动作,每天三趟,道班的日常用水全赖于此。院里有一蓄水池,取回来的水盛入其中,道工用水,每人每天一盆,洗脸嗽口刷牙擦身仅此而已,厨房的煮饭淘菜刷锅洗碗也仅此而已。遇上天旱无雨,养路所需的用水也要到沟里去取,年年岁岁如此,令人惊叹。

       我们回道班不久,道工们也回来了,大家都叫汉子彪哥,张班长瞪了彪哥一眼,问他跑到哪里去了!彪哥说帮着拉水去了。张班长看看阿素,不说话了。

       又吃饭了,道班一天只吃两顿,上午十点,下午四点。因为是绝对的各吃各,所以,毎人毎顿吃多少,均量米入碗,张三四两,李四三两,王五半斤,绝对的包产到户。大铁锅一次放入十几个碗,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米烂饭熊,各取所需。菜,还是一盆蔬菜汤,应季而食,有啥煮啥,菜汤盐重好下饭,道工们三下五除二解决战斗,筷子一扔,空碗一搁,嘴巴一抹,各自回屋。道工们来自农村,每月几十元,大部分要寄回去,省吃简用,是八十年代初每个道工自发而必须的规定动作。

       今天多了一菜,盐巴拌大蒜。将大蒜去皮,用刀切成细片,放白盐拌之,腌制半个时辰,其味辛香无比,就着碗中冒着蒸气的白米饭,大口扒饭,瞪眼鼓腮,蒜的辛辣与鲜香,与米饭充分融合,令人食欲大增,胃口大开,心理和生理都得到感官上的极大刺激和满足,远比长年累月的清汤寡水带劲过瘾得多。

       彪哥饭量大,碗也最大,一顿要六七两米,煮熟的米饭把他的大碗塞得满满当当,彪哥头埋在碗里,牛嘴大张,两腮暴突,嘴里扒哒扒哒的直响,盐巴拌大蒜太刺激了,彪哥在咀嚼中释放着欲望和激情。

       盐巴拌大蒜很快吃完了,汤菜也所剩无几,大家的饭还剩一半,彪哥牛眼一鼓,对我说,走,到我屋里去,把碗端着。

       我很惊诧,从见到他到现在,他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他总是用他的各种动作各种表情,在阿素面前尽情表演,阿素的不屑一顾和无动与衷,并没有影响和减弱他的热情,他在表演当头,全然莫视我的存在,让我觉得我在他眼里的可有可无,而此时,他忽然一邀,则让我莫名其妙的措手不及。可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感觉,往往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无动于衷,或许正是内心最真实的掩盖。

       我不想去,纵有山珍海味,我也不想去,我和彪哥不是一路人,他的言谈举止,令人反感,甚至厌恶,我不愿意屈尊而去迎合他人。我悄悄瞥了瞥张班长和阿素还有其他道工,大家都像是什么没有听见什么没有看见似的,默不作声地吃着饭看着碗。

         唯有彪哥,两眼辣剌刺地望着我,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霸气,令我进退维谷甚难选择……

 

  往事随风(3


   彪哥火火辣辣地望着我,道工们也望着我,气氛要凝重了,不去显然不妥,我的嘴唇嗫嚅了两下,还是站起了身。

       彪哥的房间,就在厨房隔壁,满屋奇奇怪怪的浓烈异味,作呕般的难受。墙上贴满了大幅明星画,重重叠叠,新新旧旧,就是一个被女人包围的世界。屋里只有床和桌子,床上被子散乱,桌上烟头不少。墙角搁着一个巨大编织袋,塞满着乱糟糟皱巴巴的衣物。

       倒是桌子下面的一个瓦灰色泡菜坛子,瓦亮瓦亮,油润生辉。彪哥小心翼翼把坛子端放在桌子上,揭开坛盖,一股浓烈的泡菜特有的香味扑鼻而来,坛里泡着各式各样的泡菜,有海椒、姜、豇豆、黄瓜、萝卜皮等,那泡菜水,清彻透亮,泡菜的品相饱满,色泽鲜亮。彪哥用一双专用筷子,小心翼翼地捞出了一根黄瓜条、一根豇豆、一块嫩姜、一根海椒放入我的碗里,他自己只捞了一片萝卜皮。他两眼泛着讨好的神情叫我尝尝。

       当我就着半碗剩饭吃着这些泡菜的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涌遍全身,泡菜不酸,也不特别咸,清脆爽口,奇香无比,我的味觉一下打开,整个人瞬间提神来劲,口中的快感迅速传遍全身,简直是人间美味!

       我两眼盯着他,嘴里被米饭和泡菜塞得满满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善意地狞笑着,被我的折服和饿相淘醉着,同时,伸出食指朝着天上说了一句,我妈教的!

       我完全没有想到,彪哥这样的人,居然还有这样的绝活儿。可见,人的多面性,是何等的不可思议!

       这晚,我睡得很沉很香。

       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巳经快中午了。我慢慢下床穿衣洗漱,我对我的晚起,没有内心的不安和恐慌,因为,班长给我交待过,我是来实习的,不可能和道工们一样,按时出勤,全天满工,主要是体验体验,了解一下道班日常养护的基本情况即可。这样的安排,与我心里的预期是一致的,我能深入到道班与他们同吃同住,巳经是相当不错的了。

       我出了房门,道班没人。我走进厨房,阿素也不在。厨房里的长条木桌上,十几个形状各异的碗里都有没吃完的米饭,那个铝盆里的蔬菜汤还剩小半盆,菜汤巳冷。似乎忽然发生了什么,让道工们放下碗筷匆匆离开。我看见大铁锅里留着一碗米饭,碗里还有两辨大蒜。显然是阿素给我留的,他们想让我多睡一会儿。

       我走出道班,站在院门口朝四周搜寻着。这个时间段,公路的过往车辆很少,也没什么行人。远处田野里偶有稀疏人影。道班周围也没有农舍住户,想找个人打听打听也无处可寻。听班长说过,全班有十二个人,毎个人养护一公里,全班共计养护十二公里,道班左边有六公里,右边有六公里。道班正好处在中间的位置。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转身,看着院子发呆。拉水的小木车在院子里,阿素不可能去拉水。我又走回厨房,目光盯着桌上十几个碗,他们不可能剩饭,道工们那么省吃简用。只有一个可能,忽发了一件很急的事情。

       究竟是什么事呢?

       我完全无法推理和想象。我又把道工们的房间逐个搜寻了一遍,空无一人。道工们房间的房门,平时都不会上锁,只是把门带上,大家一贫如洗,除了一张床和一个桌子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小偷都不会光顾。

       我走到四合院居中的房间,应该是堂屋,正中墙上,张贴着日常养护的五张表,都是公路养护的指标和完成进度;右边墙上挂着几张大红色的奖状和锦旗,左边墙上是道班养护公路所经地名的示意图。图中标的野风渡在最东边,大板岩在最西边。前天我乘大客车来的方向是野风渡,大客车搭乘专门的车驳船驶过嘉陵江,野风渡码头就在江边上,好像紧挨一个镇,镇子老老旧旧,却商铺众多热闹非凡,大客车在人流中穿行颇费周折。

       从野风渡到道班这六公里我是走过的,我决定朝西边的大板岩方向走,去找他们,顺便也熟悉熟悉路况。

       道班西边的地形地貌,与东边的地形地貌截然不同,东边基本是重丘,而西边则全是山岭,道班正处在地形地貌的分水岭上。公路两旁,庄稼地呈星落状,星星点点分布在山岭皱折的斜面缓坡上,有一种见缝插针的崛强和贫脊;山坡上少见树木植被,五十年代大炼钢铁,把山上的树木砍完后留下的大自然残缺,使山脊的容颜裸露着沧桑,一些矮矮斜斜的灌木,在山凹山顶以及山的各式各样的棱角缝隙中,呈现着毫无生气的颓相。

       脚下的路,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蜿蜒曲折地延伸着。公路两边的路肩上,毎间隔七八米就有一堆细细的泥巴,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花泥,专门用来养护泥结碎石路面的,花泥沿路肩与公路并肩而行,路有好长,花泥就有好长。泥结碎石路,就是用碎石砂石与泥土拌合在一起经压实的一种结构,道工视路面情况,定期或不定期的把花泥均匀地撒在路面上,形成一层薄薄的保护层,再用水撒在面上,经汽车轮子一碾压,花泥与路面牢牢地粘结在一起,既延长了公路的使用寿命,又大大提高了路面的平整度和舒适性。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慢慢了解的。

       此时此刻,我的心思全在道工们的身上,他们到底在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扔下饭碗就跑?

       我从道班出来,一路向西疾行,走了一两公里,远远的,看见了一栋房子,一栋座落在公路边上的房子。房子建造得很不规整,歪歪斜斜别别扭扭,房顶搭着几张破破旧旧的铁皮,房墙是粗细不一的树枝垒编的,一个满是铜锈的铁管从房顶斜出,一缕缕灰白色的炊烟从铁管口里袅袅升起。

       屋檐下,一老一小。

       老的,是一太婆,八十多岁,干枯的面孔上一双深陷的小眼晴,湿湿腻腻黯然无神,见了我,嘴唇不停地嚅动,喉咙里发出欲言又止的含混声音,似乎想向我倾诉她的不幸。小的,是一幼童,一个三四岁的光头男孩,脸上又怪又脏,鼻子不大,小鼻孔流出的鼻涕,却又浓又黄;一双又脏又黑的小手捧着半个石榴,一只苍蝇贴在上面,气定神闲。

       老人面前有一个旧旧脏脏的玻璃柜,柜里放着色泽巳不新鲜的糕点糖果和一些简单的日杂用品;玻璃柜旁,是一个土灶台,灶台上一口大铁锅足以睡下一个人,灶台边立一个肉架子,上悬两三块肥肥腻腻的猪腿肉;架子旁一张粗陋简朴的大木桌上面,摆满了各色蔬菜葱蒜,屋檐下飘有一幡,兰底白字:酒菜面饭杂货店。

       我问老人,婆婆,这个店,还有没有其他人?

       老人望着我,嚅动的嘴唇发出一串一串的声音,一句也听不明白。

       我又问,婆婆,这个店,老板在不在?

       老人对我的问话,似乎无动于衷,或者说毫无反应,我意识到她可能又聋又哑。

       我看了看老人身边的幼童,蹬下身子问他,小朋友,你看没看见一群人从这里经过?

       小男孩两只眼睛又黑又亮,长长黑黑的头发,脏脏腻赋的搭拉下来,遮住了额头和眉毛,他痴痴呆呆的看着我,也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问,你爸爸喃?爸爸到哪里去了?

       小男孩还是一字不说。

       我走到木房子门口,朝里看了看,左右各一间,都乱乱脏脏的,光线很暗,床上的被子也横七竖八。我喊了两声,无人应答。看来,店主人临时离开了。

       我继续往前赶,我希望遇上当地的农家,我想问他们,有没有看到道工们的去向,道工与当地的农民,应该彼此非常熟悉。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看到一个人,所经过的一两家农舍,也是空无一人。

       我的脚步开始加快,心情开始焦灼不安,汗水巳渗透衣领,我的目光不停地向前方搜寻。公路的一边是陡陗的山岩,另一边是深邃的沟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薄薄的雾气,雾气缭绕在山岭沟壑间,连天空也阴翳灰暗,也不见云层和天空中的亮色,天与地巳经浑然一体,让人喘不过气的郁闷与惆怅。

       偶尔,有一辆汽车匆匆驶过,路上和路边,以及路边远远近近的山梁丘陵,竟没有看见一个人。忽然,远远的,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驶过来,后背车架上驮着一个大麻袋,是车技不好,还是东西太沉,自行车骑得别别扭扭歪歪斜斜。

       当他驶近时,我毫不犹豫地拦住他。

       我说,看见道工没有?

       那人差点摔下车,瞪着眼逼着我,不想与我说话,显然,他对我的拦截十分不满。

       我顾不了那么多,抓住车龙头又问,看见道工没有?

       他很不耐烦,大声嚷道,听不懂,听不懂!

       我也大声说,看见道工没有,道班工人,修路的!

       他一边用力推我,一边大声说,没有看见,没有看见!

       我很不情愿地松开手,呆呆看着他扭着屁股一左一右地骑车远去。

       我停住脚,不知前行还是后退。我估计再有一两公里,就到大板岩了,大板岩是十三道班养护的终点。我决定继续往前走,把剩下的路程走完,也算是对道班养护的公路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我忽然感觉,听到了人声鸟语,竖耳静听,又什么也听不见。眼前除了苍然耸立的群山峻岭,就是路边深不可测的万丈深渊,一丛一丛矮小丑陋的灌木夹杂着衰草枯枝,在沟壑的崖壁上肆意地随风而动。

        忽然,崖壁下有动静,侧脸一看,杂草衰树在晃动,一个女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荆棘丛生里爬了出来,她很瘦很瘦,两眼凄苦而慌乱,而嘴巴却大张着,用力地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一只胳膊居然朝我抬起,眼里在向我求救,喉咙却因气喘而说不出话来。我紧退两步,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慌乱中一时不知所措。她是从崖壁下爬上来的,她巳经筋疲力尽,那只瘦弱的小手却不停地向我乞求,她的眼神绝望又急迫,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大张着气喘吁吁,她想要和我说话,她好像认识我。

       一刹那,我触电似的浑身一惊,体内血液骤然冲向上身,整个脑袋热血沸腾,我真不敢相信,这个披头散发身力衰竭的女人,居然是阿素?!

 

   往事随风(4


   我想把阿素扶起来,她却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两眼泪汪汪的迷茫而哀伤。她的身子,就躺在公路的边缘上,稍不注意就会掉进沟里。我用力把她往公路里面拖了一拖。

       我近距离看着她,她的眼睑似乎在微微抖动,面孔被汗水和泥土弄得脏腻污浊,让我又感觉她不像是阿素。她闭着眼,让我无法进一步判断。我退了两步,侧着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从身材、脸形、头发上判断,的确与阿素没什么区别,但整个神态,又觉得不是阿素,也许,是我与阿素还不太熟悉;也许,是换了一个环境;也许,她刚刚经历的事情,让她的大脑神经受到强烈刺激,使她整个人的五脏六腑,都遭受了晴天霹雳的冲击,从而导致整个人精气神的变形?

       她,慢慢的,眯开了一条眼缝,缝里眼神在茫然飘游着。我又上下端祥着,她的确与阿素很像,眼睛一只偏大,一只偏小;鼻梁微微内陷,鼻孔微微朝上;嘴唇属于典型的兔唇,中间还有一道比较明显的干裂缝;她的额头偏高,似乎头发都长到后面去了,整个脸型小而瘪,与她瘦弱偏小的身躯一致。

        正当我迷惑不解时,她迷茫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我仔细看她,那怯怯生生的眼神,让我定神了,就是阿素。

       我试着叫了一声,阿素。

       她无力地看着我,眼神无助而黯沉,嘴唇却在抖动,她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吃力地抬起手,手指在空中微弱地东摇西晃,又瘫软下来。她气息奄奄,疲惫不堪到了极至。连连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呆呆痴痴地望着我,宛若一盏耗尽燃料的油灯。

       后来,我才知道,阿素患有严重的贫血症。她这副惨不忍睹的模样,与其说是在山沟里爬上爬下透支的恶果,还不如说是在此基础上触发了贫血症最后的底线而导致的生命告急!

       这时,又一个人爬了上来,是彪哥,他也累得气喘吁吁,浑身是汗,衣衫全湿,但整个人的精气神还算正常。我连连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彪哥根本不搭理我,俯在阿素身边大声喊她。阿素被彪哥叫醒了,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又把眼睛闭上了。我感觉阿素巳经气若游丝了。彪哥二话不说,弯腰把阿素的两只手抓起,自己一猫腰把阿素背在身上,拔腿就往公路东面跑,那是野风渡的方向,从那里过嘉陵江便是县城,彪哥一定是抱着阿素去医院。阿素在彪哥的身上,轻柔得像一梱衰草。

       我急随两步,想与彪哥同行。彪哥大声说道,你下去,你下去,张班长他们都在下面!一辆车翻下去了!

       彪哥急得心肺似火,心思都在阿素身上,背着她,一点不重,身轻如燕,一蹓烟,跑出好远。

       原来是一辆车翻下去了,是什么样的车?死了多少人?伤了多少人?彪哥都没说,感觉翻车与阿素比,阿素更重要。

       我在公路上找了一个容易下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攀爬下去。其实,公路与路边相连的地形,并不是垂直陡峭的,而是有一段七八米长的缓坡,缓坡尽头有一个坎,坎不高,不足一米,然后又是一段十多米长的缓坡。当我走下第二段缓坡时,看见了一辆解放牌货车,在缓坡的边缘上,被一棵大树支抵着,货车侧身倚靠在大树上,车身歪歪斜斜岌岌可危。大树正好生长在缓坡与陡坎相交的斜面上,如果没有这棵大树,货车必将继续朝沟里翻滚,而下面的地形地貌,却是乱石嶙峋和陡峭的山崖了,人与车必将粉身碎骨!

       我初略观察,车子还基本完好,除了车窗玻璃破碎和引擎盖有些变形外,货车底盘完好,车身完整,驾驶室里没有人,也没有发现任何血迹。车箱里也没有人,车箱里横七竖八躺着几个纸箱,地上也散落着一些纸箱,有的纸箱包装完好,有的巳经散架,里面装的拳头那么大的电孑仪表散落一地。我站在大树旁往下看,更多的纸箱散落到了山沟里的乱石嶙峋中,远远的,我看见张班长和道工们,还有一些农民,正在沟里寻找四处散落的货物。

       我很艰难地继续往下攀爬,没有路,两只脚只能在这些高低不平凹凸不一的立面上,寻找支点。乱石丛生中的灌木和杂草,成了两只手的唯一依靠,一些没有灌木和杂草的地方,只能去寻找能让手指抓住的凹凸空间,有些地方,土质疏松,脚踩在上面直打滑,两只手也无任何依靠,整个身子就往下溜,好在坡度不是完全垂直的,在陡峭中总有供人依托的斜面,以及多种多样的地形变化,让我能够保持平衡勉强前行。只不过要驱身通过这些区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阿素从沟里爬上来,被摧残成这副模样,可见攀爬的难度是何等的艰辛。

       当我大汗淋淋身心俱疲到了极致的时候,我终于接近了沟底。我看见张班长的时候,他正在一个石头缝里捡电子仪表,石头很高很尖,石头缝很窄很小,只有张班长这么瘦小的个子才钻得进去。石头缝里杂草丛生,整个人都淹没在杂草里,张班长从里面足足找到了十多个电子仪表。

       张班长身边还有两个我没见过的人,一个是司机,一个是司机的助手。两人都无大碍。司机仅小臂扭伤(后来在医院照片确诊是骨折),助手额头擦破一点皮。他们说,车子是侧翻的,侧翻速度不快,是缓缓慢慢地侧翻下公路,车子在缓坡上慢慢腾腾地翻了两个滚,正好被大树挡着,不然他们就完了。翻车地点叫三道拐,前两道拐转弯半径小,弯急坡陡,而第三道拐比前两道拐,要缓很多,弯不急,坡也缓,线形呈拉长的S型,司机在通过了前两道拐后,忽然眼前道路平缓,视野开阔,虽是下坡,下坡坡度很缓,公路两旁没有任何遮拦,对面来车也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时候,司机一般会不自觉地加速行驶,道路线型正好是拉长的S型,容易引起司机的麻痹,不控制车速,很容易侧翻。

       公路上又下来了不少人,县里相关部门也赶到现场,交通监理部门立即展开现场事故勘查,其他的人则帮着寻找散落四处的货物。没散架的纸箱,很容易就找到了;散架的纸箱,电子仪表搜寻起来难度就很大,电子仪表的体积只有拳头那么大,滚落到杂草丛生的石头缝里,真是很难发现。好在人多力量大,经过大半天的努力,终于在天黑前,把散落的电子仪表基本收齐。

       货车司机在那家路边的酒菜面饭杂货店,请我们吃了一顿以表示感谢。

       店小二也参加了抢救工作,他拿了十多斤猪肉,切成厚片,一古脑全部倒进大铁锅,又撒上姜葱蒜和辣椒豆瓣,又放盐又放酱油又放白糖,用滚水烧了半小时,又放一大筐土豆。店小二的老母,就是那个又聋又哑的婆婆一直帮忙打下手,那三岁的细娃则在炉灶边跑来跑去。

       道工们都围坐在大铁锅旁,眼珠子全部掉进锅里,看着那色泽鲜艳体态诱人香气四溢的食物,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店小二又蒸了一大锅甑子饭,又拿出几瓶老白干。

       吃饭的时候,毎个人大口吃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没有一个人说话,却听得一片哧哧哧呼呼呼叭叭叭的咀嚼声,似乎所有的人间欢乐幸福都比不了此时此刻此景此情!而我,却正在品尝着今生今世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的人间美味,那种消魂摄魄的味觉体验,以及调动全身激动兴奋的快感,还有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释放,都完完全全地燃烧起来了!

       西边天上,很远很远的晚霞还没有褪尽,在辽阔夜幕的衬托下,四周的山峦丘嶂,被映得蓝黛茵魅,峦嶂山涧的溪流,泛着朦朦胧胧的五彩翡翠,溪流边的稀落农舍,则显露出暗暗幽幽的温柔。

       快吃完饭的时候,我才注意到坐在我身边的张班长。他整整比我矮了一个头,老实巴交地闷头吃饭,他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了,他头上始终戴着一顶脏脏旧旧的的帽子,一对小眼晴眯眯缝缝的,藏在松搭的帽沿下更是委琐卑微,满脸沧桑哀老,任何的喜怒哀乐都归于默不做声的平淡,这种平淡在此时此刻,也不因饥饿的吃相而显得变样走形,也许这是张班长经历了太多的风霜雨雪而形成的内心定力。在似暗似明的暮色中,他的脸呈着侧光的凹凸感。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好人,我来了三天,几乎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话。

       张班长似乎发现我在暗中观察他,嘴唇动了动,看看我,又看看左右,又看看我,又埋头扒碗里的剩饭,又抬头看看我。片刻,犹豫中,慢慢站起身子,把我叫到公路的一边。他看着我,又显得犹豫,沉默了一会儿,他说话了。

       张班长说,你看见阿素,是什么样子?

       我说,你是说我刚来道班的时候吗?

       张班长说,不是,是今天。

       我说,我看见她,她累得不行,她刚爬上公路。

       张班长又问,彪哥喃?你什么时候看见他?

       我说,他们,基本上是,一前一后,彪哥最多晩一两分钟。

       张班长不说话了,又过了一会儿,他问我,阿素回道班了吗?

       我说,阿素很虚弱,彪哥就背着她朝野风渡方向跑,彪哥一定是去县城医院了。

       张班长的脸好凝重,整个人呆呆地立着,面部看不出任何表情,朦朦胧胧的像一尊雕塑。过了一会儿,张班长说,我要去县城找阿素,去不去?

       我问,现在?

       张班长说,是。

       我说,去。

       张班长说,那就走。

       从道班到野风渡,有六公里,坐轮渡过嘉陵江就到了县城,我跟张班长要用双脚走过这六公里。一路上,张班长走得很快,他一米五左右的身材,走起路来,轻轻松松。我比他高一个头,脚长手长,跟在他后面还有点吃力。其间过了两三台车,张班长就站在路边招手,别人也不停,一阵风地开过去了。张班长也不生气,继续快步走。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天空呈现出深灰色,而大地和大地上的山岭,却是起起伏伏的黑,黑暗的夜色中,稀疏的农舍透着暗暗的光,与公路上微白微黄的线形一起,寂寥而惆怅。偶尔,有汽车驶过,车灯刺刺的雪白,把黑夜划开,雪白灯柱两旁,是划开后的世界,在光影的映衬下跳跃着,峰回路转,变幻莫测。

      忽然,借着车灯,远远的迎面有一个人,车灯的耀眼夺目,立即照亮了远远的那个人。我和张班长同时认出,是彪哥。一瞬间,车灯远去了,彪哥变成模糊的黑影。待走近,看不清彪的脸,却知道是彪哥。他高高大大的身形,在黑夜中又像是一头彪悍的棕熊。

       奇怪的是,我们喊他,他却不吱声,我以为看错了人。张班长却一把拉住了他,我凑近细看,就是彪哥。夜色中,虽然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但他的举止和身材,以及身上的体味,都准确无误地告诉我们,他就是彪哥。

       彪哥闷闷的,一把撇开张班长,垂头丧气地继续往前走,那双大脚支撑着沉重的身躯,在地上发出重重沉沉的声音,像是在发泄,又像是一种恼怒。张班长一个箭步上前,又拉住他,厉声问道,阿素喃?阿素在哪里?彪哥又一次撇开张班长,固执地往前走,浑身上下有一股怒火,在他身体内膨胀和燃烧,似乎随时随地都会轰然爆炸。我预感不妙,一定发生了我们意想不到的事情。

       张班长急了,又冲上前,大声吼道,我问你,阿素喃?阿素在哪里?

 

   往事随风(5


   人,总是这样,当他从一个环境,来到另一个环境,那种陌生和抗拒,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知不觉中潜然变化,慢慢的,被新环境所润浸,与之一呼一吸,直至同化。

       天亮了,东方天空云层中透现出一片亮色,灰蒙厚重的大地,和山岭丘障的阴霾,开始慢慢消散,眼前的一切,呈现着一种不动声色的亘古。我突然发现,陋屋的小木窗外,竟然有三株小小嫩嫩的紫薇树,纤纤细细的树干,树干呈灰褐色,光滑洁净,树身垂直而上,没有一个分枝,体态轻盈飘逸,宛若亭亭玉立少女。枝干顶端,簇拥着一团一团郁郁葱葱的绿叶,仔细看,一些小小的花蕾,暗红暗红,含苞待放。紫薇树别样的风情,在这陋朴的庭院里,显得生生的突兀,又撩人心扉。

  

       张班长一如既往地敲响了挂在屋檐下的大铁环,这是出工的钟声,大铁环锈迹斑驳残缺不全,发出的声音却是那样清脆亢响,宛若一种无形的能量和气场,让人不知不觉地依照与顺从。

      道工们一个个从房间里出来,毎人拿着工具,懒懒散散地走出道班,似乎,还没有从睡眼惺忪的慵懒中苏醒过来;又似乎,是对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重复,早巳呆凝习惯麻木?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激情,却又默然无声的透着一种韧性。

       那晚,黑夜遮饰了彪哥的愤怒,我们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却让我和张班长在黑夜里感到了他更暴烈的狂虐,他不断张牙舞爪的四肢和声嘶力竭的怒吼,让人感到他体内燃烧蓄储的负能量,在激剧翻腾膨胀升温中即将爆炸。

       当我和张班长陪着彪哥回到道班,彪哥一进屋就把门关了,然后听得屋里翻江倒海的震响,张班长一言不发地在门外站了很久。第二天,张班长独自一人去了县城,直到天黑才回来,彪哥则在屋里昏睡了一整天。后来,我才从张班长口中断断续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天彪哥背着阿素到了县城医院不久,阿素在县城的大姨也闻讯赶来,并带了一个白面书生,这个白面书生竟是与阿素巳经来往了半年的相好,是一个民办小学的老师,长得与阿素一样,瘦瘦小小弱不经风。彪哥诧然看着民办教师,疑惑的眼神引起阿素大姨妈的警觉,大姨本来就对彪哥独自一人送阿素有所介蒂,又素闻道班有人成天缠着阿素惶惶不可终日,料想彪哥定是那个让阿素不得安宁的恶人,索性当着彪哥的面把民办教师介绍给彪哥,说民办教师是阿素的未婚夫,早巳订了婚,结婚只是时间的问题。大姨妈恶狠狠地这样说,就是要断了彪哥的痴心妄想。五大三粗的彪哥完全懵了,他完全没有料到阿素会背着他和另一个男人好上了,居然长达半年不露一点口风,即或是从不接受他鲁莽荒唐的单相思,也不致于让他独自一人地呆呆傻傻地苦苦追求。彪哥一气之下摔门离去。

       那几天,张班长一直暗暗地提防着彪哥,生怕他出意外。彪哥也不出工,成天跑到杂货店买酒喝。张班长全程盯着。有时候也陪彪哥喝几杯。店小二早知道彪哥和阿素的事,也不问,忙完了手头的活儿也凑过来陪着喝酒。那高梁酒度数高,喝进嘴里,是一团火,顺着口腔顺着食道进了身体,把全身都激得沸腾,彪哥看见张班长和店小二眼里尽是火焰,他扬起脖子对着山谷仰天长啸,那声音真像狼嚎,有一种天荒地老的恐怖,彪哥一边嚎,一边脱光上衣捶打着自己,那厚实坚硬的手掌,鼓点般打在坚若磐石的胸脯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彪哥的力度却越来越大,仿佛不砸烂胸膛不罢休。张班长在一旁,一言不发,纹丝不动,像一塑雕塑,细眯着眼睛,铁青着脸膛,似乎有一种与彪哥互动的情感交流。

       我不敢近前,远远看着,内心也涌动着难以言状的东西,翻江倒海,久久难平。

       今天彪哥跟着大家出工了。

       似乎是,喝了几天的酒,吼了几天的山,气泄完了,火烧尽了,剩下的,就是一个焉搭搭的皮囊,彪哥整个人的精气神,完全变了一个状态,没有表情,没有生气,没有情感。但是我总不踏实,总感到彪哥木讷呆痴的背后,隐藏着更多的能量,在他的体内酝酿、蓄积、聚集,那双朦朦胧胧的虎眼,暗藏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寒气。

       今天的作业是撒花泥,这是我的第三次洒花泥,我仍然不能像道工一样,满铁锹去洒,那样做我根本无法把花泥撒出去,我只能铲半铁锹花泥,才能基本保证将花泥抛撒出去,但抛撒出的抛物线,既短又晃,花泥落到地下也厚薄不均。而张班长撒的花泥,拋物线长,花泥在空中的体态轻盈飘逸,像仙女散花一样,曼妙而下,花泥着地,分布均匀厚薄一致。

       我看得呆呆傻傻,一直不得要领。

       彪哥一言不发来到我的面前,冲着一堆花泥,猛的一铲,又猛的一抛,由于力量大,那花泥射出的距离比张班长的还远,落地像一颗重磅炸弹,全部落在一处,像一座小小的土堆。

       所有人都看着彪哥,张班长一言不发。我倒很纳闷,彪哥肯定是行家里手,怎么像我一样,花泥撒得乱七八糟不毫无章法。彪哥也不说话,又铲了满满一锹花泥,又朝着空中猛的一抛,所不同的细节是,彪哥手中的锹,在空中有一定的弧度变化,使花泥一下子变得轻盈飘逸灵动起来,也像仙女散花一样,轻轻柔柔地曼妙而下,花泥着地,分布均匀,厚薄一致,看上去,像是给路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羊绒。

       我明白了,彪哥是在言传身教。我照着彪哥动作模仿了几次,差距仍然很大,惨不忍睹。我冲着彪哥傻笑,彪哥不笑,还是一副阴沉,却拿起空锹,在空中做了一个很慢很慢的慢动作,特别是往空中抛的动作,空锹的那个幅度,彪哥故意夸张地来回演示了几下,我心领神会,那个幅度,那个绝窍,是在一边抛一边向外慢慢展开的一种倾斜。看来,任何事情,要想达到一种得心应手的美好状态,都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够企及的。

       休息的时候,远远的一个卖鸡蛋的阿婆走了过来,到了跟前,与道工们熟,笑吟吟地也一屁股坐了下来。阿婆穿的灰蓝布衫,已经洗得泛白,袖口上和肩膀上的补丁与衣衫浑然一体,有着父老乡亲的亲切,那深土喑黑的眼圈里一对眯细眯细的小眼睛,闪烁着慈眉善眼的神韵,在道工们身上扫来描去,是街坊邻里的亲妮,还是稻田成熟后的絮语?我心头一热,环视周围的道工们,感觉这画面好美好美。

       我忽然指着阿婆那筐鸡蛋说,鸡蛋捏不烂。

       所有的道工都看着我,疑惑不解。

       我又说,鸡蛋捏不烂。

       大家的目光集中在阿婆挎蓝里的鸡蛋。

       黄灿灿的鸡蛋,干干净净,连蛋壳上的纹理也没有一点灰尘。阿婆不知我的用意,脸上堆着笑,一只干瘪的手在鸡蛋头上轻抚着。

       我走到阿婆面前,弯腰从筐里拿出一个鸡蛋,我五指托着,伸臂将鸡蛋高高举着,伸向天空。

       我说,鸡蛋捏不烂。

       道工们木然地看着我,以为不可思议,鸡蛋壳那么薄,轻轻一捏就会烂,怎么会不烂呢?

       我说,必须五个手指把鸡蛋握在手心,五个手指必须均匀散开握住鸡蛋。

       道工们还是不相信,又都不说话。张班长和彪哥坐在公路的另一端,两人也看着我不说话。他们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也根本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其实,我只是想增加一种调侃,给枯燥的道班生活添一点乐趣。这个玩法在当孩子的时候多次玩过,无论怎样用力,鸡蛋都不会烂,这是四周同时受力的原理,四周同时受力,力量达到均衡,鸡蛋在均衡中保持了完整。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有点暗自得意,我也有表现自己的时候。我把鸡蛋慢慢放下,放在我的另一个手掌里,撒开的五指均匀地握着拳头,然后,在原地慢慢转了一个圈,目的是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然后,我一次又一次地表演捏鸡蛋,我憋足气,用力地捏,用力地让道工们看他们认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道工们看傻了,一个个眼里是一副副疑惑。我把鸡蛋拿到道工面前,让大家试一试,没有一个人敢,张班长也不言语,彪哥也无动于衷。

       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也不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大家看见,远远的,公路远处,来了一个人,一个女人,是大家熟悉的女人,阿素。虽然很远,但熟悉的人再远也能一下判断得出来。那个瘦小,那个单薄,那个弱不禁风。

       阿素走近了,脸色比先前好了一些,穿了一件桔黄色的劣质面料西服,西服很旧,颜色暗暗的还夹着洗不干净的污痕,一看就能猜到是她那个大姨塞给她的。

       张班长说,回来了?

       阿素也不吱声,红着脸,从挎包里拿出一包花生让大家吃。道工们对阿素的回来,没有表现出外表形式的热络,也没有谁说上一两句古道柔肠的热话,只是拿眼睛惜香怜玉地看着阿素。花生是煮花生,颗粒饱满,质好味美,每人分一小份,只眨眼功夫,花生就被吃得尸骨不剩。大家吃完花生,心欠欠的,脸上却有了表情,原本的木讷有了鲜活,真怪,阿素回来,大家的气场有了灵动和生气。

       阿素看见我手中的鸡蛋,不解。

       我说,鸡蛋捏不烂。

       阿素看看我,又看看大家。

       我又说,鸡蛋捏不烂。大家也附和着说,鸡蛋捏不烂。我把鸡蛋放在阿素手上,让她将五指自然握住鸡蛋,叫她捏。阿素望着我,怯怯的不敢。

       我说,捏吧,肯定捏不烂。

       道工们开始起哄,嘴里不停发出,捏捏捏的声音。

       阿素开始用力,秀眉开始倒竖,那个扯眼球的兔唇也嘟得老高,额头上的一溜头发搭下来遮住半边脸,鼻子屏住呼吸,身子下蹬,似乎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手上,阿素捏鸡蛋的手在她的两个膝盖之间,嗦嗉发抖,鸡蛋纹丝不动,稳如泰山。

       一片喧嚣中,彪哥大步走来,从阿素手里夺过鸡蛋,高举在手,我见他五个指头没有均匀散开,急忙冲上前去,大声阻止道,不对不对,你的握法不对!你的大姆指在一个方向,另四个手指在另一个方向,力量不均衡,肯定要捏烂,手指要散开,均匀地握住鸡蛋!我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手指重新布置。

       彪哥不说话,不看大家,等我摆布完毕后,缓缓地抬起手臂,高高伸向天空,那只硕大的手掌把掌心的鸡蛋完全遮住,只见拳头不见鸡蛋。众人屏住呼吸,鸦雀无声注视着彪哥。彪哥迟迟没有动静,那对虎眉豹眼平静似水,脸上也丝毫没有用力憋气的肌肉疙瘩,丰硕的厚嘴唇似乎还露出隐隐约约的冷笑。

       彪哥似乎在卖弄玄机,又似乎在等待众人焦灼不安的心理高潮,大家看着彪哥皮笑肉不笑的怪模怪样,预感着彪哥是不是会有惊人一瞬。果然,有人尖叫起来,大家定晴细看,在彪哥坚实黝黑的拳头中,不露声色的,一股股浓郁的金色液体从手指间慢慢溢出,并顺着手腕慢慢溢向手臂。

       众人一片哗然,捏烂了捏烂了!

       我很尴尬,上前去抓住彪哥的手掌检查,彪哥把手掌打开,伸出五个手指给我看,那五根手掌,又粗又长,关节高耸,指头厚实粗大,金黄色的蛋液直往下流。彪哥堆着奸笑,拿眼角瞥瞥阿素,扬起手臂张开手掌在空中飞舞。

       我慌了,认定彪哥违反了规定,又无处申诉,有理难辩,在一片起哄和嘲弄中,我把鸡蛋钱给了。

       当晚,我很郁闷,躺在床上想白天的事,心里堵得不舒服,忽然觉得,彪哥的五个手指头虽然均匀握住鸡蛋,但他可以让五个指头发出不一样的力量,这样,鸡蛋必然受力不均,肯定是会被捏烂的。

       彪哥是在和我做对,还是在和阿素做对?阿素一出现,彪哥就来劲了,身体里面的那股溶浆又开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了!难道彪哥还不死心?还要对阿素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起风了,小桌上的煤油灯,左右跳跃晃动了几下,灭了,屋里一片漆黑。我感觉到了从木窗缝隙里渗透进来的寒气,窗外已没有了道班里应有的人声响动,毎个房间和房间里的道工,与我一样,无所事事,只能呆在床上,在昏昏暗暗的朦胧中,浑然入梦,浪迹天涯。

       迷糊之际,耳闻异动,惊,侧耳倾听,门有响动,是低低沉沉的敲门声,那声音,极轻极微,是仅限室内人静而能听的声音。我纳闷又惊诧,这样的敲门声,极不正常,是谁,在这黒黑蒙蒙的秋夜,发出这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往事随风(6


       敲门声,极轻极轻,在寂静空旷的秋夜中,如此清晰。我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竖耳静听,希望是幻觉。

       门上,又轻轻响了几下,声音细若游丝,却千真万确的真实,我有些慌张,迟疑着,悄声下床,蹑手蹑脚靠近门边。我将耳朵紧贴门缝,希望能探究出一些动静。门外很静很静,让人无法做出任何判断。慌乱中,我的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会不会是阿素?

        那天,也是她,敲得那样急,那样惊慌失措,那样惊恐万状。可那天,与今天不一样,那天大家都出工了,她无处可藏,只得向我求助。今天大家都在,又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呢?

       我鼓起勇气,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门外,黒黑的,黑暗中,一个瘦瘦小小的人立在外面,怀里抱着一团东西。微光中,我还是判断出来,不是阿素,是张班长。

       张班长闷声不语进屋,转身把门关了,随手把怀里的棉被往床上一扔,低声说,挤一挤。我不解,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无法判断他的表情。我在漆黑中摸索着寻找火柴,把煤油灯点亮。灯光暗暗的,在黑黑的屋里,只有煤油灯芯的四周有一团亮,整个屋子仍笼罩在幽暗昏朦中。张班长的脸在昏暗光影下,凸凹着微阴微明,与白天相比,愈发的憔悴沧桑,干瘪干瘦。张班长也不说话,自个儿爬上床,蜷缩着身子紧贴着墙壁,脸朝里背朝外,整个身板单薄得像一溜细细的铺盖卷。

       我将身子凑近他,低声问道,张班长,怎么回事?

        张班长不语。

        我又问,家里来人了?

        张班长还是一言不发。

        我不好再问,默默地上床。单人床本不宽,张班长占了一半,我只能侧身委屈了。黑暗中,煤油灯光轻轻摇曳着,我不想吹灭,似乎亮着更有一丝慰藉。张班长却不容我,瘦小的身子,像泥鳅一样钻出被子,伸看脖子把灯吹了,又黑黑闪闪地滑溜进被子。张班长不想暴露在灯光下。

        而我,却在黑暗中浑身上下的不自在。两个男人挤在一起,这是一件多么难以启齿又惶恐不安的事情啊!

       窗外秋夜的寒气,透过并不严实的窗缝渗了进来,不感觉寒,反倒一阵阵清凉,床上的局促难堪,反而让人难以入睡。侧着身子的我,与张班长背靠着背,又都呈蜷缩状,宛若两只拼虾图。其实,张班长也没睡着,纹丝不动的他,在黑暗中仍然睁着眼睛,这一点我可以非常准确的判断,因为他和我一样,整个身子都是硬硬扎扎的绷紧了的,没有一丁点儿宽松与舒适,完全感觉不到熟睡状态下的放松。

       似乎,张班长也感觉到了我的感觉,他微微动了一下,还是侧着身子,还是蜷缩的姿势。我感觉张班长有话要说,他在犹豫是不是要开口,我没有动弹,表现出了相当的耐心,我希望他尽快把嘴里的话吐出来,他的深夜造访的确让人疑窦重重。

       令我失望的是,张班长一夜无语。

  

       第二天,又出工了,我发现阿素也扛着铁锹走在队伍里。我感到奇怪,阿素因身体不好,长期的分工是专职负责道班内务,主要工作是厨房工作,怎么也与一线工人一样加入战斗序列?

       我时不时偷愉窥探一下阿素,她很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她穿着一件旧灰旧灰的劳动服,单薄的身板无法塞满衣内的空间,感觉衣服宽松得兜风漏气,而阿素的两条细腿,则在蓬松的衣服下柔和自然地移动,丝毫看不出肩部因腿的迈动而左右摆动。彪哥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材高大魁梧,肩上的铁锹一左一右地晃动,夸张又张扬,整个人都透着暗暗的兴奋,是性格使然,还是因为阿素?其他人一如往常的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张班长则永远绷着那张看惯春风秋月的老脸,岁月不惊,星辰依然。昨晚的事,始终像迷一样在我心里挥之不去。

       天色,在微暗微明中,氤氲着淡灰暗黑的云气,远处疏落朦胧的农舍,袅然而起的炊烟飘逸漫舞,与依稀的鸡鸣狗叫浑然天成,而晨曦中的大地,则散发出树木与农田浑然而成的独有的浸人心扉的气息。

       今天的目的地是大板岩,大板岩在十三道班管辖范围的最西边,从道班步行过去,要走整整六公里路。一个多月来,除了大板岩我没有去过,其他地方我都比较熟悉了。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到了大板岩。

       大板岩,一边是高耸的山体,一边是不深不浅的沟壑。站在公路上往山体上看,觉得山体不高,多换几个角度,会发现山体上面还有山体,是一座面容憔悴沧桑又狰狞凶险的山峰,形状各异的岩石、土壤、灌木星落棋布地爬满山体,满眼形形色色的节理、裂隙面、岩层界面、断层,令人惊叹不已又颤颤惊惊。山体高约两百多米,长约三百多米。因山体上偶有山石飞落,石头大小不一,小如蛋卵,大如脸盆,所以,在这三百多米公路的两端,都立有小心飞石的醒目标牌。一般情况下,大板岩风平浪静,遇上刮风下雨,这里就会有飞石从天而降。过往司机通过大板岩时,无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今天的作业是清理路面飞石、疏通边沟、清掏涵洞。张班长将全班道工分成三个小组,一组负责清掏涵洞,这个活儿最苦最累,大板岩这段公路有三道涵洞,是排水的主要通道,涵洞半人高,六七米长,人要弯着腰爬进涵洞作业,涵洞里积下了不少污泥与腐烂的植物叶片,堆积拥堵,如不定期清掏,必将影响排水,危及公路质量。张班长亲自带了几个身材矮小的道工负责。第二组张班长叫彪哥等几个道工负责疏通边沟,要把大板岩这三百多米的边沟疏通干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三百多米的边沟,是随弯就弯因地制宜。有岩石的地方,利用岩石形成的自然坡度实现排水,但岩石呈乱石嶙峋状,泥土与腐叶充斥其中,手中的铁锹大多使用不上,要用手指将石头与石头之间的泥土腐叶清理干净。第三组是我和阿素,负责清理路面飞石,因工作量不大,还要负责上午的早餐。

       我纳闷的是,阿素随大家出工,既没有带食材,又没带厨具,这个早餐应该怎么准备?

       路面的飞石不多,零零星星只有十多个,体积也不大,大部分是拳头大小,有一两个有脸盆大小。细想,这些石头从山体上方飞天而降,其速度和能量也是极具破坏力。我时不时抬头仰天张望,山体上方,静静的,没有任何尘土和飞石朝下滚落,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危言耸听。

        这时,沟壑对面有一个老乡在喊阿素,阿素朝那人招了招手,看样子阿素认识他。老乡四十来岁,一个憨憨厚厚的汉子,他从肩上摞下一个沉甸甸的麻袋,用手指着麻袋,又朝阿素招了招手,走了。沟壑不深,又没有水,阿素带着我从沟壑这边爬下去,又从沟壑那边爬上去。阿素打开麻袋,里面满满的全是土豆。一个个土豆都带着地里灰扑扑的泥土,个头不大也不小,半个拳头似的,楞头呆脑。

       我问,这是给我们的?

       阿素嗯了一声。

       我又问,他为什么要送给我们?

       阿素说,他家的院墙,是我们帮忙砌的。

       我又问,今天上午我们吃土豆?

       阿素嗯了一声。

       阿素把土豆从麻袋里全部倒出来,用手指一个一个地数土豆,数上十个放一堆,数上十个放一堆,一共数了十三堆,还剩了五个。

       阿素说,一人可以吃十个。

       我问,怎么吃?没有锅,没有灶,拿回道班吗?

       阿素不说话,用手里的铁锹在地上挖了三个平平浅浅的土坑,然后,把土豆均匀地放在坑里,整整齐齐肩并肩地靠在一起,然后,用细土轻轻柔柔地撒在土豆身上,薄薄的一层,像是给它们盖上了一层暖暧绒绒的羊绒薄被,又在附近找了一些枯枝败叶铺在羊绒被上,用火点着。火苗在枯枝败叶中慢慢的由小变大,三堆浓白色烟雾在枯枝败叶中,袅然而起,飘逸曼妙,浓浓淡淡弥漫在大板岩空气中,引得干活儿的道工们时不时朝这边张望。彪哥的身影在公路边坡闪耀着,那粗犷的喊山声,随着四处飘散的炊烟,引颈嚎鸣。不知怎的,我的心中却涌起莫名的伤感与悲彻。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从灰白暗黑的云层中露出脸来,在树端的枝头上挂着,把整个山岭丘障映衬在一片闪闪灿灿的金黄色中,微风拂来,山凹深处的密林里,呈现的是一丛一丛跳跃中的深绿和浅绿,那金光就在这深绿与浅绿中,渲染不巳。

      吃饭的时候,十二个道工,加上我,十三人,分别围坐在三个烧土豆的土坑旁。燃烧后的枯枝败叶,火焰渐渐息灭,残余的青烟时不时从滚烫灼热的废墟中袅袅升起,用铁锹拨开灰烬,灰烬和那层细土巳经浑然天成不分彼此,细土下的土豆,早巳烧得面目全非,一个个灰头土脸蓬头垢面,有的完全烧黑。用铁锹把土豆拨出土坑,晾晒晾晒,用手轻轻拍打土豆表层灰土,然后对半分开,奇迹出现了,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米黄米黄的土豆肉身,躺在外壳包裹的怀抱里甜甜蜜蜜地向你微笑,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还不能马上入嘴,还得嘟着嘴吹上几口,然后方可小心翼翼地试着前行。烧烤的土豆,远比煮的炒的香,土豆里的淀粉在烈焰的直接烧烤下,蛋白质及多种物质蒸发得越来越少,味觉的口感呈现出更丰富多彩的层级。阿素又从怀里拿出一小包盐巴,分别撒在三张纸上,一个土坑边放一份。大家将土豆剥得光光裸裸,再醮上一点盐,吃进嘴里,有飘然升仙的感觉。这样的食物,比起每天的清汤寡水,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毎个道工吃得默然无声,眼珠子在腮帮子的蠕动下,迷迷糊糊地半薰半醉。每个人十个土豆,片刻功夫,没了,大家吃得情切切心欠欠,抹一抹嘴唇,面面相觑,倒还有一丝心满意足。

       彪哥发现阿素那里多了五个土豆,故意站起来走到阿素面前向阿素要,大家以为彪哥是向阿素讨要阿素应有的那份,殊不知彪哥早发现阿素的土豆要比别人多一些。阿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彪哥是全方位的监督跟踪,不会放过任何蛛丝蚂迹。阿素不理彪哥,把多的五个土豆给了身边的张班长,阿素是早就要给张班长的,只是在考虑,怎样通过张班长更合理地分配这五个土豆。彪哥也不客气,直接从张班长怀里抢过这五个土豆,跑了。

       大家以为彪哥会跑到不远处去吃掠来之食,却没想到彪哥一边吃土豆,一边灵巧地朝沟壑下方跳跃攀爬下去,又一鼓作气地手脚麻利地攀爬到对面的公路上。然后,面带笑容,举着手里最后一个土豆,朝大家挥挥手,送进嘴里,猛一转身,像一只巨大的猴子,动作迅猛地朝大板岩山体上方攀爬上去。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两百多米高的大板岩,几乎是六七十度的陡岩,彪哥该不会是要攀爬到山顶?所有的人都相信这只是一个玩笑,彪哥只是装一下神弄一下鬼,不出十秒钟他就从山体上滑下来。

        可彪哥出人意料的越攀越高,已经有二十多米高了,所有的人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叮着彪哥。张班长站起身子,朝着彪哥的背影大声喊道,你给我下来!

        彪哥哪里理会,一鼓作气地向上奋力攀爬,那背上的肌肉,随着手臂的用力,凸显出一股股坚硬的骨力,把身上的衣衫撑得鼓鼓胀胀。粗壮的大腿一下一下,有力地支撑着硕壮的身驱,一耸一耸地向上移动,感觉像一只巨型山猴,又像一只巨型青蛙,那双大脚,总是能找到再合适不过的着力点;那双大手,总是能攀抓住贴切的窄缝。

      张班长不喊了,彪哥巳经攀爬到三十多米的高度,张班长怕自己的叫喊分扰了彪哥的注意力,此时此刻,张班长唯一能做的就是顺其自然。而我,则认为彪哥的壮举,仅仅是在阿素面前的一种显摆,或者说,是内心苦闷的渲泻。而此时的阿素,两眼惊恐地盯着山体上的彪哥,那兔唇一半被牙齿紧紧咬着,胸脯却因极度紧张而不停的一上一下剧烈起伏着,两只手死死地抓住衣角,仿佛她的双手在遥控彪哥的一举一动。这是本能的神经反应,是一种超出常态的身心变形!我明显感觉阿素的恐惧,与彪哥的举动有着某种晦晦冥冥……

 

   往事随风(7


  我,和所有人,屏住呼吸,抬头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彪哥那虎气冲天的彪悍,驱使着他,大义凛然般的壮烈前行。可说实话,他真的冲动而鲁莽,荒唐又可笑。

       他巳经攀爬到了四十多米的高度了,再往上,山体的坡度接近八十米,山岩能提供他脚登手攀的支撑点也明显减少,越往上难度越高,风险越大。如果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所有人都为彪哥捏一把汗。

       张班长伸长脖子狂叫,你给我下来!快下来!我们也呼应着,与张班长一起来喊,快下来!危险!快下来!

       彪哥哪肯善罢甘休,他巳经完全进入亢奋不巳的状态,宛如一匹脱缰野马,气荡山河。张班长脸色铁青,那双迷迷细细的小眼,怒火中烧,血色贲贲。张班长扭过头在人群中找来找去,看见了阿素,急步上前,一掌捏住阿素胳膊,大声武气说,快喊快喊,叫他下来!叫他下来。

       阿素被张班长的表情吓着了,缩着身子往后退,又害怕又不肯。张班长急了,抓住阿素的胳膊使劲地摇,快喊!快喊,他再不下来就要出大事了!张班长急红了眼,整个身子燃烧着熊熊烈焰。阿素面如土色,浑身哆嗦,抬头朝山体上看,山体上那个让她成天提心吊胆的人,巳经疯了,如果喊了,会不会更疯。阿素用眼神央求张班长,意思是饶了她,她不想喊,也不能喊,喊了,那人就会在她面前更疯更颠。

       张班长似乎明白了阿素的意思,张班长斩钉截铁地说,先把他喊下来,他不能出问题,他出了问题,就是大问题,我们都不好交待。阿素犹豫再三,终于伸长脖子,朝上面喊,下来,下来。张班长很不满意,嫌声音太小。阿素又加大音量喊,声音还是太小,彪哥根本听不见。我跳上一个大石头上,两只手围成喇叭状,憋足劲,一个字一个字地喊道,彪哥……阿素……在喊你……你快听!

       这一招还真灵,彪哥停止了攀爬,低下头朝下看。彪哥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到了阿素,他看见阿素正抬着头望着他。

       彪哥大声喊阿素,阿素,阿素!

       阿素看着彪哥,嘴里却没有一个字。

       彪哥大声问,是不是你喊我?是不是你喊我?

       阿素把头埋下来,不看张班长,也不看大家,转身想走。张班长一把抓住阿素胳膊,把她的头往上搬,让她的脸对着彪哥,叫她喊。张班长的举动被彪哥看见了,彪哥在上面大叫,阿素,阿素,你喊我哇?你喊我哇?你想说什么?你说你说,我在听。

       阿素挣开张班长的手,抬头看着彪哥,脸色微红,怯声声喊道,张班长叫你下来!

       彪哥的目光巳经和阿素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一脸兴奋,在上面大声应道,张班长叫我下来我不下来,你叫我下来我就下来!

       阿素脸又红又羞,转身又要走,众人一起拦住她,叫她快喊快喊。阿素不朝上看了,眼睛看着远处,嘴里喊道,快下来!

       彪哥看得真真切切,听得清清楚楚,欢喜雀跃,像一只顽猴,从上来面一跳一跳的三下五除二下来了。

       这一天,养护作业的工量很大,但大家不觉得累,彪哥最开心,始终很亢奋,在阿素面前,虽然不故意挑逗,却尽与别人插科打浑,或笑远山戏近水,心思却在阿素身上。我在一旁暗自观察,阿素的五官真的很普通,皮肤也不好,脸色始终腊黄腊黄的,身板瘦小,身高也就一米五左右,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地方可取,可彪哥对阿素的喜欢,却是渗到了骨子里。或许,是阿素那双眼睛,那双无神无彩无光的眼睛,在牵撩着彪哥,这是一双始终忧郁的眼睛,任何时候,都飘荡着一股秋风落叶的凄凉,或许是贫血症所致,那眼神衰弱无助,没有透印出体内应有的生理精神,却更多地引人心生恻隐怜惜之情。

       起风了,徐徐的,从山角拐弯的地方吹来,凉凉的拂过脸颊,山的气息,树林的的气息,潺潺溪流的气息,都裹带在这微风里,让人体味到秋语的喃呢。

       收工的时候,大家懒懒散散的经过那个铁皮屋顶的杂货店。哑巴婆婆和鼻涕小男孩儿,一如往常坐在脏脏旧旧的杂货柜旁,老少相依岁月相伴地看着我们。店小二正在弯腰磨刀,肉架上的猪肉已卖了一大半,剩下的几块,似形非形,风烛残年。

      大家却把目光落在了旁边的一大堆肉骨头上,骨头的肉剔得干干净净,骨头边上还有一堆猪皮,猪皮上满是黑毛,密密麻麻,猪皮至少五六斤。

       彪哥说,骨头和猪皮,全买了。

       店小二目光落在张班长脸上。

       张班长不吱声,没有任何表情。

       所有人都看着张班长。

       彪哥不看张班长,把店小二拉到一边,两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店小二架不住彪哥的威逼,苦笑着好像同意了什么,彪哥又把张班长拉到一边,几番耳语,张班长一声不吭听着,听完了也一声不吭。彪哥也不管,直接招呼店小二称骨头和猪皮,张班长也不说话,转身就走,彪哥大手一挥,叫大家跟着走。自己去与店小二结账,然后,叫店小二用麻袋装了骨头和猪皮,又称了十斤红皮萝卜,又顺手借了几个猪毛夹子,大步流星追上来,一脸的贼笑。

       回道班后,大家都集中在厨房帮阿素弄晚饭,其实,也才下午四点,大家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上午吃的土豆本就不多,一天活路下来,那淀粉随着臭汗恶尿早排得无影无踪。土灶台两口大铁锅,一个蒸饭,一个炖汤。蒸饭,还是老规矩,各取所需,阿素征得大家同意后,每人都按半斤米计量,彪哥例外,他要蒸一斤米。炖汤,则是把骨头和猪皮一起炖。道工们全然没有劳作后的疲惫,一个个活色生香,有的劈柴,有的烧火,更多的则是夹猪毛。彪哥什么也不做,拿着一个洗脸盆在厨房里一边转一边敲。

       大铁锅里的水开了,水里的骨头开始渗出一股股禇色的泡沫,阿素则用汤勺把泡沫剔除干净,又把收拾干净的猪皮切成小块放进锅里。骨头里的油和猪皮里的油,在高温的作用下,开始渐渐焕发出浸人心扉的香味,沸水里的老姜大葱花椒,各自激发出自己的激情,与骨头猪皮的香气肝胆相照水乳交融,并随着袅袅婷婷的水蒸气弥漫在厨房的每一个角落。道工们眼里放着光,脸上神采奕奕。张班长则把洗干净的萝卜,分别处理,萝卜肉,切成小块,待猪皮快熟时倒入一起炖;萝卜皮,撒上盐和干辣椒面,用筷子拌合均匀,放入碗里,一道开味小菜瞬间而成,红色的萝卜皮在盐和辣椒的作用下,发出一阵一阵轻微的刺鼻的清香。

       彪哥伸着鼻子在屋里闻来闻去,手里的洗脸盆敲得更响了。张班长烦,叫他出去敲,彪哥做个鬼脸出去了。

       大铁锅里的骨头猪皮萝卜炖熟的时候,巳快下午六点。由于量大,平时盛菜的小铝盆根本装不下,就改用洗脸盆,足足装了三个洗脸盆。所有人眼里有光,脸上放彩。阿素把每个人的蒸饭端上桌,十三个白生生热腾腾的米饭,把三盆主角围在中间,骨头和猪皮泛着诱人的香气和光泽。阿素又拿了几个小碗,放上酱油和干海椒面,用来蘸猪皮和萝卜。张班长居中坐着,那张风霜雨雪的老脸煜煜生辉,目光炯炯有神地环视大家,抬起手臂,嘴里发出两个响亮的字 : 开工!

       我止住张班长说,彪哥还在外面,我去喊!

       话音刚落,彪哥神色慌张跑了进来,我还没有见过彪哥六神无主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感觉他在演戏。彪哥却一脸认真地说,好像有一辆车开过来了,是分段的车。

       张班长阴阴沉沉地盯着彪哥,知道彪哥又在发神经,彪哥却风急火燎地嚷道,是分段的拖板鞋车。

       我对分段,不陌生,就是公路养护分段,是众多道班的上级单位。拖板鞋车,就是工具车,车头带一个车箱,因为外观像拖板鞋,大家就叫这种车为拖板鞋。道工们对这辆拖板鞋车相当熟悉,这种车型和款式,全县只一辆,就在分段。

       屋里的人都不做声,希望是过路车,过路车不会影响大家的晚餐,如果不是过路车,事情就很难说了,正是饭点时间,会不会是来赶晚饭的,道班虽然穷,但上级单位的人来了,简单凑合一下完全有可能。厨房靠院子的墙上,有一条裂缝,五六公分宽,十来公分长,完全看得见外面的情况。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裂缝外。也就几秒钟,汽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停在了院子门口,几个汉子走了进来。彪哥低声说,是赵段长他们。张班长不吱声,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为首的汉子可能就是赵段长,走在最前面,五十左右,中等身材,走路的气势,感觉是有点与众不同。一行人很熟悉这里,进了院子,也不东张西望,径直朝堂屋走。彪哥急了,用手指着我和阿素,又指着桌上,快快,一人端一盆!跟着我走!到后院!说时迟那时快,彪哥端起一盆就往后院跑,我和阿素也来不及多想,一人端了一盆跟着彪哥跑。张班长也不制止,其他人都不做声。

       后院不大,杂草丛生,靠墙角有一个简陋的工具屋,屋里横七竖八堆了一些铁铲铁锹,光线虽暗不黑,从工具屋里面能透过缝隙,清楚地看见外面的一切。

       彪哥叫我们把三盆骨头猪皮小心放好,又找了一个锄头顶住门,然后贴着门缝往外看。张班长从厨房出来准备去迎接赵段长一行,刚走到厨房门口便和赵段长一行撞上了,一堆人又进了厨房。工具屋正对着厨房门,可以大致看到里面的一切。张班长叫赵段长他们坐,赵段长没有坐,可以推测,赵段长闻到了满屋的肉香气。

       世上有些事,很小很小,但是,当在特殊的场景和特殊的时间发生时,那原本很小很小的事,却有了微妙的变化,游离穿梭在人与人的心灵里,细如毛,微若丝,气场和能量潜潜的产生了异化,让人们内心在捉摸不定中悄然生晦。

       赵段长一直在和张班长说话,听不清楚,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屋里的所有人都站着,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几分钟后赵段长他们走了。我用胳膊碰了碰彪哥,示意他我们可以出去了。彪哥不动,双眼仍警觉的盯着外面,他怕赵段长他们又返回来。张班长跟着赵段长他们一起出去的,其他道工又都坐回自己的位置。

       几分钟后,彪哥阿素我,空着手从工具屋出来,没有进厨房,直接从后院走到前院。张班长立在院门口。赵段长他们的拖板鞋工具车已经开远了,车子变得越来越小,拐过一个山垭不见了。张班长还立在原地,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始终是一副饱经风霜的沧桑。

       彪哥问张班长,他们来是什么事?

       张班长不吱声,眼睛看着远处的山垭,那干瘦干瘦的面孔,和暗黑暗黑的皮肤,以及皮肤表层纵横交错的皱纹,仿佛是一层坚硬的外壳,严严实实地捂着内心,憨厚老实愚讷中酝含着一种深藏不露。

       吃饭了,谁都不说话,先前的兴高采烈欢声笑语荡然无存,一种闷闷的气氛飘荡在厨房的每一个角落,感觉大家不是在享受美食的快乐,而是味同嚼蜡地哽咽着痛苦。唯有彪哥例外,他虽然在不声不响地吃饭,但仔细观察,却发现他有一种隐而不发的兴奋,依他的性格,在吸吮骨头里的精髓时,应该发出极其夸张的声音,以大快朵颐的快感显摆他从里到外的释放,他却故意忍着,没有一丁点儿声响,而嘴唇四周的肌肉却在不停地收缩,那是一股一股香醇的骨汁涌进口腔的真空负压的反应,那双故意时睁时闭的虎眼,毫不掩饰的表现出了一种肆无忌惮,而他在吃猪皮时的表情又迥然不同,他把软软绵绵的猪皮夹在筷头,在空中颤悠颤悠几下,再送进嘴里,也不咀嚼,嘟着嘴唇一溜吸进喉咙,又伸出腻厚油润的大舌在嘴唇四周抹扫一圈,迷缝的眼神深处一闪一闪放出狡黠之光,意味深长。

       张班长则吃得很慢很少,平静中暗暗透出不易察觉的冷漠。阿素也吃得不多,她始终是那样的默不作声。道工们都埋头无语地吃着,没有彪哥的按耐不住,也没有应有的愉悦与神气,似乎屋顶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捂按着大家,死死沉沉的闷。

       吃完了饭,我独自一人在道班外散步,张班长也出来了,他远远的瞥了一瞥我,在一个石墩上坐下,无声无息。

       天色,不知不觉灰暗下来,山岭丘障中开始溢出淡淡的雾霾,渐渐的与天融为一体,四周的一切都蒙上一层朦朦胧胧的忧郁。我忽然发现,在西边遥远的天际,却孤孤单单地挂着夕阳,静静的一言不发,通体桔红,没有刺眼的光,四周也没有放射的光芒,也全然没有晚霞似火的艳丽,整个西方天际,微红中泛着灰白和灰蒙,在辽阔的天幕下,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往事随风(8

 

       下雨了,是那种绵绵秋雨,如丝一般悠悠,雨滴轻柔落在屋顶青瓦上,无声无息;地上不见积水,却有泥土的潮湿;如丝的秋雨,伴随徐徐曼曼的秋风,在夜幕下的山岭丘障里,缠绵悱恻。

        我躺在床上,半睁半迷的看着小桌上的煤油灯,灯头的光,在静默中时不时轻微的跳抖一下;整个屋里,笼罩在浓重的昏暗里,人的心绪与之浑然,有一种难言的空虚。

       这时,门上出现敲门声,轻轻柔柔,一定又是张班长。开门,果然是他。以为张班长又要来睡,欲卡住门框阻止,他却推开我,溜身进屋。他丝毫没有蹭床迹象,却盯着眼睛到处扫,看见了墙角我的行李包。

       张班长指着行李包问,你的东西都在这?

       我看着他,有点搞不懂。

       张班长又问,是不是就是这些?

       我点点头。

       张班长看着我,顿了顿,说,拿上,跟我走。

       我不解,看着张班长,希望我听错了。

       张班长似乎感觉到我的惊讶,又重复了一遍,拿上包,跟我走。

       我丈二和尚莫不着头脑,怔怔地看着他。

       张班长说,赵段长在外面,出去就知道了。

       我满是疑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着张班长。

       昏黄黯淡的光影下,张班长一脸的平静,这是一副饱经风霜、铭刻沧桑的面孔,人间的喜怒哀乐都凝聚在他的无动与衷中,看惯春风秋月,无言日月星辰。

       我默默地拎着行李包,跟着张班长走出房门。院子里的各个房间,有的亮着灯,有的黑黑的。院子里的拉水车静静的停在墙角,那几株紫薇树,没有了白天秋色鄢红的艳丽缠绵,却是安安静静的朦朦胧胧。我默默跟着张班长从一间一间的房门前经过,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没有告别,没有招呼,没有正常的寒喧,轻轻的来,默默的去,一切,仿佛过眼云烟,仿佛是一个梦。不管怎么说,离开这里已成定局,是分段需要我整理文字材料档案卷宗,还是总段要搞什么宣传专栏或是开个大会需要人手帮忙?我无法想象,也无法预料。

       院子外,那辆拖板鞋工具车静静的停在路边,车厢上坐着两三个汉子,张班长让我坐驾驶室,我伸出手握着张班长的手,想说几句告别的话,张班长却草草应付一下叫我快上车。我拉开车门,才发现阿素也在车里,她旁边的驾驶位上坐着赵段长。赵段长瞥了瞥我,也不搭话,发动车子就启动走了。我把头伸出车窗,使劲地朝张班长招手。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千言万语都在这挥手中。张班长也向我挥手,和我一样,一直在挥,直到我们彼此消失在夜色中。

       车窗外黑黑的,车灯照射路的前方,细柔如丝的秋雨,在光影下轻盈飘飞不停,宛若无数兴奋不已的精灵,路面在细雨润无声的轻抚下,呈现出一种由里到外的丰腴。而我,内心五味杂陈,就这样离开了十三道班,有一种莫名的苦涩,虽然只呆了一个多月,但这里的一草一木,也多多少少凝聚着我与这片土地的一呼一吸。

       令我奇怪的是,阿素怎么也在车里?

       她穿得与平时不一样,好像就是那件粗劣的桔红色西装,黑黑的驾驶室里,看不清她的脸,她没有声响,也没有和我说话,沉默寡言是她的标配,她永远都是这样安安静静。

       当着赵段长,我不便问阿素,我悄悄地看了看她,她的怀里,好像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行李包,她是临时要离开道班,还是再也不回来?我无从判断。而赵段长为什么要在夜晚将我带走,让人一头雾水。记得从总段下道班之前,我是先到的分段,再由分段把我安排在道班的,那天赵段长正好不在。

       车子在夜色中不紧不慢地开着,车子前进的方向是野风渡,从野风渡过嘉陵江就是县城,分段就在县城。我悄悄瞥了瞥赵段长,心里寻思怎样和他搭讪,顺便问他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几次欲言又忍住,感觉赵段长有一股官气。车子在沉闷中开了好一阵,赵段长指着副驾驶前的一包烟,示意我给他,我从中抽出一支递到他嘴里,他一只手开车,一只手从兜里摸出打火机点燃香烟,他的脸在打火机光亮的照射下,显得特别分明,这是一张不同与张班长的脸,没有张班长的朴实敦厚,更多的是老辣沉府精明。赵段长深深吸一口,又长长吐一气,窄小的驾驶室里,立即烟雾弥漫,阿素和我被呛得连连咳嗽。

       赵段长把车窗摇下来大半截,外面的秋风秋雨一下子变得肆无忌惮,我感到了风的凉寒与雨的阴湿。阿素大气不敢出,悄悄捂紧了衣服的领口。赵段长却若无其事的开着车,嘴唇叼着的香烟在他一明一暗的吮吸中渐渐变短,也看不见烟灰在黑暗中掉落飘飞。感觉赵段长是一个极有个性的人,那眼神,似乎居高临下,却又有一点酸酸溜溜。

       车子开到野风渡的时候,巳经晚上十点多了。野风渡码头是一个车驳码头,就是一艘拖轮梱绑一艘驳船,驳船只载车辆,故称车驳码头。野风渡车驳码头也属于分段管,按制度,晚上不能行船,只有等天亮。赵段长叫我和阿素在码头上的简易值班室凑合一下,他到拖轮上去挤一挤。一个师傅扒在桌子上打盹,赵段长把那个师傅叫醒叫他出去,叫我和阿素一人坐一把椅子。赵段长则和随车的几个人跟着上了拖轮。

       值班室不大,八九个平方米,一个不昏不暗的白炽灯吊在天花板下面,屋里一张旧桌子,两把旧椅子,墙角一个旧文件柜,墙上挂着几个旧本子。我和阿素,对桌而坐,顿身上下不自在,阿素也显局促,左顾右盼,羞羞答答。我想说什么,又觉画蛇添足,干脆顺其自然。值班室窗子很大,嘉陵江尽收眼底。

       嘉陵江的水,流得不急,缓缓平平的,两岸房屋农舍也稀稀落落,微弱的灯光几乎映不出江水的波光粼粼,倒是绵长的秋雨把江天笼得一派烟雨朦朦。码头上,除了轮渡的拖轮和车驳外,还有一只简易的机动船,是那种自带动力的小型客船,一看就知道是专门跑区间短途客运的。船上不见人,船尾却有灯,灯光昏昏暗暗,黑黑呼呼的船影在夜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阿素把脸从窗外转回到屋里,目光和我交集,又躲闪开,又想转向窗外,又觉无趣,便将头放在胳膊上,要睡觉了。她那不长不短的头发,乱乱散散的蓬开着,细细绵绵的没有油黑油黑的色彩,是一种没有营养滋润的模样。我悄悄站起身,慢慢走到门口,拉开门出了值班室。

       雨,不知不觉地下着,雨中夹带着很弱很弱的风,雨水细如丝,落在头上,是一种极轻极轻的湿。我深一脚浅一脚的上了拖轮,赵段长几人在后甲板喝小酒,一个个好兴致。赵段长看见了我,不吱声,端着小酒杯滋滋滋的润润品品,他在等我说话。我朝赵段长招招手,轻轻的说,赵段长,打扰了,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我想问你个事。赵段长坐着不动,手中的酒杯端着,另一只胳膊抬起来,在空中一挥,大声武气地说,这些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话你说!我有点不知所措,几分尴尬地问,赵段长,我想问,今晚你把我从道班叫出来,是不是总段叫我去?赵段长一仰脖子,把手中的酒倒进嘴里,一阵哈哈哈说,刚才在车上就想告诉你,尽在想事,忘了。是这样子的,总段来电话,说省厅叫你回去,明天必须回去,所以,我今晚就要把你带走。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毫无思想准备,惊喜与惊讶涌遍全身,我问赵段长,省厅是叫我临时回去吗?赵段长醉迷迷地说,小子,你回答我,你巳经实习了多久?我说,来道班之前,去轮船公司和汽车运输公司实习了一年多,在你们这里应该实习三个月,现在只实习了一个多月。赵段长听到这,扬起手在空中打断我说,小子,别说了,就差个把月,肯定是回去了,还什么临时不临时的,实习,就是意思意思一下,走走过场,你还真这么认真呐!

        赵段长的话,虽是个人判断,我听来却是如此的真实可信。两年的实习居然就这么结束了,还是在这样一个秋雨秋夜的江边上,还是在这脏兮兮油腻腻的船上。我高兴得仿佛整个身子都要飘飞起来,以至于赵段长叫我坐下一起喝酒也抛在了一边,转身疯疯癫癫跑回了值班室。我很兴奋,也不顾阿素正在睡觉,握着拳头在桌上敲着,嘴里连连说,阿素阿素,我要回去了!我感觉我像一个小孩,我感觉我斯文不在。这,或者就是郁闷久了的一种本能和释放吧!

       阿素抬起头,一脸的平静,对我说的话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反应。我对阿素的表情,巳经习以为常,我仍然很兴奋,很想出去走走,我看见门背后挂着几把油纸雨伞,我对阿素说,你睡觉你睡觉,我出去走走。我取了一把雨伞推门走出值班室,我没想到,阿素也不睡觉了,也取了一把雨伞跟了出来。

       四周黑黑的,我们撑着伞朝镇上走。

       野风渡码头与野风镇,几乎是连在一起的。上了一个长长的坡坎,就到了镇的街上,一个只有两百多米长的独街。街上的房子,在夜色里凸显着老旧颓败,间或从某个房间透出的光亮,映得昏昏暗暗的青石板路愈发岁月的沧桑。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即将打烊的小店,小店里居然还有高粮酒和煮花生卖,我决定买酒买花生,回到值班室后,与阿素倚窗而饮,也算是告别这里的一个仪式吧。

       阿素趁我买东西的当头,继续往前走,我追上来的时候,已经到了街的尽头,一个不太规整简陋的小学呈现在眼前。校门,是一个歪歪扭扭的铁门,门框上挂着一个斑驳陆离的木牌,“野风镇小学”几个字在斑驳的木牌中依稀可见。

       进了门,是一个不大的祼土操场,操场的东面和北面是教室,西面是教师宿舍和办公室。阿素走到尽头的一个小房子面前,用手摸了摸门上的锁,又看了看黑呼呼的窗户,呆呆的立了片刻,转身往校门外走。我想起了张班长曾给我说过,阿素的相好是镇上的民办教师。阿素是来找她的相好来了,可惜相好不在,阿素没有看见她的相好,她一定很失望很失落很郁闷。

       阿素幽幽静静地往回走着,油纸伞遮住了她的上半身,看不见她的脸,看不见她的表情,连她脚下的胶鞋踩在青石板路上也几乎没有声响,倒是蒙蒙细雨在油纸伞上飘落的声音,极轻极柔的沙沙响着。

       赵段长为什么要带你走?我忽然问。

       借调到段上。阿素说。

       我没有再问,再问,阿素也无语。

       我想起了我刚到道班的当晚彪哥骚扰阿素的情形。她和彪哥的事,一个多月来,没有人给我答案,我也不便问任何人,我只凭我之所见,知道了阿素与彪哥的全部。赵段长把阿素借调走,采取强制手段实行强制隔离,让彪哥无处也无法再骚扰阿素,这也许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这,只是我的猜测,就如同张班长为什么会到我房间挤一晚上?那个民办教师为什么要锁门离去?其中是不是有许多可能,这些可能的背后,或许就隐藏着一个个真相,但我不可能也办不到去寻根问底,我也只能猜测,在之后的人生岁月里,我也一次次发现,人世间的许多事,你不可能搞得一清二楚,扑朔迷离或许就是大千世界的本真吧。

       在我心里,我认为阿素与彪哥在一起,或许可能应该是合适的,因为彪哥太喜欢阿素了,一穷二白的阿素,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讲,都是极其普通和微不足道的,但彪哥却从来都是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毫不犹豫,那种执着夹带着某种粗俗张狂野性,却是彻彻底底的里外通透的真实。如果阿素和他在一起,我不相信,彪哥会变成暴殄天物的恶魔,人世间的事,总是强与弱 ,刚与柔,美与丑,阳与阴的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为彼此相互缠绕不分彼此,彪哥真的那么讨厌吗?

       拖轮上的灯光还亮着,赵段长和那群工人好像一直在喝酒,灯影下的蒙蒙细雨,千条万条的飞飞絮絮,似乎夹杂着无穷无尽的人生幽怨,似乎昭示着难以诉说的阴晴圆缺?夜幕下的人和大地上的所有呼吸,最终,渐渐的归于安宁,带着喜怒哀乐,带着悲欢离合。

 

  往事随风(9


        我和阿素从野风镇回到码头,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我把从镇上小店买的高粮酒和煮花生摊在桌上,准备和阿素好好的倚窗而饮,阿素先答应了我,后又说她想睡觉了。我望着她,看到的是淡淡的静,我不勉强,总感觉她的内心,似有无穷无尽的幽怨。

       我是不喝酒的,今夜,此情此景,自是一番人生多感慨的滋味。高粮酒的度数很高,酒气很刺,味觉很涩,入口,苦中带辛,流入胃里又一番热情似火,两三粒花生入嘴,又是另一番景象,花生的微凉随着牙齿咀嚼渐成粉末烂泥时,高粮酒余香早与花生相濡以沫,顿生出此消彼长肝胆相照的美味,我便在这秋风秋雨的江天之夜,独成醉人。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阿素推醒,只听阿素急切地说快走快走。我昏头昏脑跟着阿素走出房门,天色早已大亮。只见赵段长站在工具车旁,像一头发狂的狮子,不停地对拖轮上的几个工人吼叫,码头上围了不少人,停了不少车,赵段长在骂谁吼谁我浑然不明,只觉得他怒火中烧义愤填膺。

       赵段长在愤怒的火焰中开动了工具车,工具车的后面,跟着长长的车队,车子前进的方向不是过江,而是朝后开,朝我们昨天来的方向开。我和阿素坐在赵段长旁边,大气不敢出,唯恐赵段长怒气冲天的火焰燃烧在我们身上。车窗外的凉风渐渐吹醒了我的头脑,我也在赵段长一路骂骂咧咧中,听懂了他怒不可遏的原因。

        原来,拖轮的发动机出了故障,使早上的第一个轮渡就无法执行,两岸早已等候了上百辆汽车。赵段长急令轮机工紧急抢修,两个轮机师傅滿头大汗检查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告诉赵段长推进器出现重大故障,必须将拖轮拉到维修厂修理。这并不是赵段长生气的主要原因,而是该船前不久才大修过,刚使用一个多月又坏了,气急败坏中赵段长初步摸清了问题的所在,一是在维修中使用了老旧配件,二是维修厂对修理内容理解不一致。赵段长急火攻心,根本没有时间追究责任,当务之急是轮渡停摆怎么办。他联系了总段,希望从上下游码头抽调拖轮前来应急,否则,野风渡一线的交通就此中断。总段回复没有多余拖轮可调配,只有选择绕行。绕行,则要原路退回,退到大板岩,再从大板岩折向一条县道,从县道方向绕一个大圈,其间要翻两座大山,时间要多花十多个小时。不绕行等待拖轮维修,起码数日。无论从哪方面讲,绕行是唯一的选择。

       可是,当我们踏上绕行之路行驶到大板岩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块巨石,横亘路当中,把公路的通道堵得死死的。 巨石,是从大板岩上方滚落下来的,高五米多,周长十多米,巨石四周还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石头,从石头坠落地面分布的范围,正好在大板崖半腰上的这三百米公路区域。我透过车窗,看见了路边的张班长,还有彪哥和其他道工,他们早已到了现场。

      赵段长阴沉着脸从工具车上下来,张班长远远地跑过来,把赵段长拉到一棵大树下急切地汇报着。彪哥则远远地盯着工具车,还故意斜歪着的头,他盯着盯着,忽然朝工具车急步走来,他一定是发现了我们。他走近工具车,在车窗外迷着眼往里瞅,他看见了我和阿素。他猛的拉开副驾驶车门,沉下脸楞楞的一言不发,那表情一定是对我和阿素的忽然离去而生出的怨气。他高挑着虎眉看了我一眼,用手指做了一个让我下车的手势,我友好的拍拍他肩膀刚要下车,他又忽然用手顶住我的胸脯,怒目圆睁一脸杀气,仿佛要把我活剥入肚。阿素见状害怕,要下车,彪哥松手放过我,却用他厚实的身板挡住阿素,自己一跃溜入车内把他和阿素关在车里。阿素想从驾驶方向岀去,手臂却被彪哥死死地拽住,阿素放弃了挣扎,她不愿让人看见车内的窘相。我呆在车旁不走,让阿素能看见我,无形中给彪哥增加压力,让他收敛收敛。依我对彪哥的了解,他往往风声大雨点小,印象中,他好像并没有对阿素有过实质性的侵略。果然,彪哥很快从车上下来了,他并没有对阿素动手动脚,最多就是做做怪相鬼脸。

       要尽快恢复交通,必须尽快炸掉巨石。张班长他们一大早赶到现场后,巳经做好了爆破方案和爆破准备。赵段长在详细听完张班长的汇报后,认为爆破方案可行,在进一步确认了安全措施后,同意实施爆破。而这一任务,非彪哥莫属,因为他是道班里的专职爆破手,又多次在分段和总段举办的培训班培训过。

       彪哥,在大家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巨石。炸药早已埋好,只需彪哥点燃引信。彪哥为了显摆,故意把上衣脱了,露出古铜色肌肤。秋意正浓的早晨,不冷,但巳有凉意,连续两天的蒙蒙细雨也停了,泥结碎石路的磨耗层,因保养得好而丝毫没有泥泞的模样,反倒在秋雨的滋润下呈现出一种弹性与饱满,彪哥走在上面,整个身子也一左一右微弹微弹的颤抖,背部上的肌肉,凹凸分明,纵横交错,活脱脱一副雄性勃发力量张扬的肌群图。

       彪哥走近了巨石,他那彪悍魁梧的身板在巨石的映衬下并不显得单薄矮小,这是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狂放不羁的能量与气场所致。他弯下腰,他在做最后的检查,我看不清他的具体动作,只看见他厚实宽阔的后背,他的两手一定是快要点燃引信了,以他的力量与敏捷,他一定会在点燃引信后,安全又快速的撤离。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彪哥做完规定动作并安全撤离后,炸药没有爆炸,一切都没有发生。

       人们在沉默中静静地等待了好几分钟,都转过脸去看彪哥。彪哥一点不慌,仿佛这类情况他见多了。他沉住气又等了几分钟才慢腾腾地朝巨石走去,他的步履依然自信从容,他后背的肌肉群依然傲视群雄。人们看见他慢慢靠近了巨石,他是直着身子走过去的,没有弯腰弓身,更没有匍匐前进,那姿态,就如同走过去捡一个东西。围观的人群被他的淡定与从容感染了,没有谁会认为有危险,没有谁不相信彪哥的本事与能力,人们心里想的是尽快看到巨石爆破时的刺激场面。

       彪哥走到巨石跟前,他又蹲下身子慢慢检查,他的双手同样被他的背遮挡着,人们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他那宽阔结实强壮的背,凸耸得似一座绷得紧紧的山脊,这样伟岸高傲的汉子散发出的信心与力量,给人慰籍给人踏实。

       可是,这一次彪哥又失算了。

       巨石静静地立在那里纹丝不动,什么动静也没有,人们在焦急中等待了十分钟,炸药还是没有爆。赵段长和张班长沉不住气了,走到彪哥藏身的地方询问情况。彪哥不吱声,站起身又一次朝巨石走去,张班长伸手想拉住彪哥,彪哥挣脱张班长,步子迈得又急又狠,没有了镇定自若。

       这一回,所有人都紧起来。

       彪哥又一次靠近了巨石,他埋下头看了一下,忽见他想转身,刚站起又蹲下,正在埋头细看,只一瞬,却见他触电似的一惊,转身就跑,刚一迈步,忽听轰天一声巨响,巨石爆炸了,犹如惊天动地,地动山摇,山崩地裂,我明显感觉到了地上的震动。可是,令人奇怪的是,巨石并没有被炸得粉身碎骨尸骨无存,而是裂开成两块,一块被掀到了沟里,另一块仅仅是翻了一个身,刚好把彪哥压在了石头下面。

       人们一下涌了上去,发现彪哥只是下半身被石头压着,上半身露在外面,整个人血肉模糊不省人事。张班长冲在最前面,道工们全围了上去,可是,无论大家怎么呼唤,彪哥始终昏迷不醒。我看了看呆立在人群外的阿素,急中生智,挤进人群,对着彪哥的耳朵大声喊道,彪哥!彪哥!你睁开看一下,阿素来了!阿素来了!彪哥没有任何反应。我又大喊了几遍,彪哥的眼皮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我又接着喊,彪哥那一双虎眼,开始半开半合,眼球浑浊污秽痛苦不堪,透露出一丝丝隐隐约约的神光。我急忙转身冲到阿素面前,拉起她就往彪哥跟前挤,众人纷纷让我们通过。阿素半推半就到了彪哥面前,一看到彪哥血肉模糊的模样,吓得直往后退。张班长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阿素的手,连拉带拽地送到彪哥面前,又把彪哥的手和阿素的手连在一起,又用自己的手按在两人的手上,不让阿素挣开。张班长将嘴凑近彪哥的耳朵,大声说,阿素来了,阿素来了,她就在你的身边,她的手都握着你的手的!彪哥的上半身是扒着的,他的脸侧贴在地上,为了让他看阿素,张班长叫阿素弯下腰,尽量贴近地面让彪哥能看见阿素。

       这个时候的阿素,完全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巨石下的彪哥被压得奄奄一息命垂一线,昔日骄慢跋扈目空一切的人竟变得如此渺小可怜卑微,紧贴在地面的脸被挤压得变了形,那双厚实的大嘴唇裂开着,一股一股乌黑乌黑的液体从口腔里溢出。阿素浑身哆嗦,身子直往后退,张班长不再坚持,松开了按压的手。不料,彪哥却牢牢地抓住了阿素,两只虎眼睁得好大,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看见了阿素,而且离他这么近,就在他的身边,他那昏浊浑黯的眼球开始绽放出越来越清晰明亮的光泽,嘴里不停地喊着阿素阿素的名字,阿素不再挣扎,一边流泪,一边默默地看看彪哥。赵段长忽然凑上前,大声问彪哥,你怎么样?你怎么样?没事吧?彪哥轻声应道,没事,没事,吓到大家了,石头是凹的,石头是凹的。赵段长又大声问道,石头是凹的,只是腿被卡住了,是不是?是不是?彪哥点点头。接着,又一阵阿素阿素的叫着。那只粗壮硕大的手死死地抓住阿素,阿素巳不再紧张害怕,任由彪哥抓着自己。张班长也凑上前来,再一次将自己的手合在彪哥的手背上,不停安慰道,坚持住,坚持住,我们尽快把你弄出来!!

       彪哥的下半身没有被实质性压住,生命就不会有危险,所有人都大大松了一口气。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尽快把彪哥从巨石下救出来。赵段长和张班长试着抱着彪哥往外拖,稍一用力彪哥就疼得嗷嗷直叫。靠人力搬动根本不可能,压住彪哥的巨石硕大而沉重,又不敢再次对巨石实施爆破,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大型吊车把石头吊起来。大型吊车只有总段工程队才有,到野风镇去打电话通知总段把设备调来,再快也得十多个小时。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同时安稳好彪哥的情绪,再通知野风镇卫生站的医护人员赶来。

       彪哥巳渐渐稳定,也没有不停地胡喊乱叫,但抓着阿素的手却一直不肯松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看着这一幕,唏嘘不已,无不为彪哥的痴迷与执着而动容。一位老人把水端给阿素让她给彪哥喝,阿素的一只手被彪哥握着,只能用另一只手拿勺子喂水,老人就端着碗,让阿素一勺一勺地舀来喂他。彪哥扒着身子侧着脸,每当阿素的勺子靠近他嘴唇时,他总是不怀好意地瞥一瞥阿素,然后努着嘴唇一吸就把水喝干了,然后那张脏脸又堆起一丝狞笑。阿素没有反应,感觉她内心渐渐的平静又强大,一股力量使她坚毅而不惧,她表现出了要一直陪伴下去的镇定。

       在等待大吊车的空档,张班长开始带领道工清理路面,压着彪哥的这一半巨石,靠山岩内侧,占了路面一半,另一半巨石滚到沟里去了,剩下的路面有三米宽,山石滚落的状态早已稳定。赵段长叫等候的车队先过,他的工具车不走,他要留在现场。赵段长给我找了一辆部队的车叫我先走,我有点犹豫,想等彪哥救出来后再走,赵段长却催我快走。彪哥身边全围着道工,张班长在人圈的最里面,他一直在陪着彪哥,阿素也一直陪着彪哥,彪哥握着阿素的手一直没松开,他的脸侧压在地上,虽然脸上很脏,脸上的肉也被挤压得变了形,但那双虎眼却闪烁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感觉他终于得到了阿素。

       我不忍打搅他们,这样感人肺腑动人心魄的场面,与他们养护的路,与路两旁的一草一木,与四周的山川河流,早已融为一体。我默默地随着车队远去,车窗外的景物随着车轮的移动而移动,把这片土地甩在身后,又成了难以忘怀的记忆。 后来我才得知,彪哥当时被巨石压住的下半身,仍有一条腿被巨石压得死死的,鲜血就从血肉模糊的烂腿里不断地往外流,总段的大吊车还没到现场彪哥就死了,他死在了阿素的怀里。         

 

 (全剧终)

 

 

 本页图片由作者木隶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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