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菜花黄—琐忆父亲 ( 薇 )
来源: | 作者:probf84e9 | 发布时间: 2018-05-08 | 4626 次浏览 | 分享到:

                                                                   作者 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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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的三月十八,黄灿灿油菜花漫山遍野吐露芬芳的时节,父亲在距离他百岁人生目标不到八年的时候,被忽然偷袭的病痛败下阵来,长眠在了风景秀丽的九狮山上,时年九十二岁。

九十二而终,即使在人均寿命普遍提高的当下,亦可谓高寿,民间甚至有喜丧之说。但在我们眼里,父亲仍然走得突然,走得让子女痛心。没能帮助他老人家实现百岁人生的梦想,是我们的一大遗憾。

因为,父亲完全有条件实现他的百岁梦想的。

      父亲出生在山清水秀的湖南桃源乡下,身为家中长子,母乳吃到整七岁,是奶奶的最爱。他本名徐国辅,不知何时自己改名超然,一个有点张扬的名字。

       奶奶给了他一个结实的身板,征粮剿匪中逃过了一枚枚冷枪流弹,后来又娶了做医生的母亲,得到了比常人更优质的无微不至的照顾。

   他曾躺在病床上扛过了十多天不能合眼的失眠症,长期的腹泻病却在文革的劳动改造中意外得到治愈,步入老年又有了心血管做教授的女婿的保驾护航。因此,直至耄耋之年,仍面无寿斑,腰板直挺;九十岁以前,一直坚持看书写字读英语(尽管发音有些古怪,不知他戴助听器的耳朵是否听见),他常信心满满的说要当百岁寿星。万没想到,一次没有明显症状的小感冒突然杀将出来,终止了他的梦想。

       父 亲早年本就读于东吴大学,当新中国诞生的隆隆炮声响起,燃烧的激情让他和一帮热血青年一道,听从刘邓大军的召唤,毅然弃笔从戎,背着心爱的书框(据说为当时的笑谈)随西南服务团南下四川,参加了古宋征粮剿匪,之后便扎根川南。

父亲个性鲜明,性格里混合着军人与文人的气质。

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政治风浪和生活困境,他始终信仰坚定。极左年代,背负着叔父海外关系的政治包袱,长期受到压抑,被发配至偏僻的李家湾修建糖厂,一干就是19年;文革中虽屡遭抄家、揪斗,仍忠心不变。
      他热爱自己曾经为之抛洒过青春热血的新中国,国家的进步与发展一直牵挂着他的思想情感。他曾激情澎湃义务地为泸医学生做一场又一场的爱国主义专题演讲,也享受了粉丝追捧的得意;每当电视播放祖国科技发展、特别是国防高科技画面时,他都激动不已,听闻辽宁号航母建造的讯息,竟老泪纵横。

父亲勇敢刚直,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

文革中,面对一位平日持有成见,很被他瞧不上的人的借故挑衅,父亲忍无可忍,终于“啪”的一大巴掌甩了过去,当场出了一口恶气。

母亲闻此讯息吓得赶紧带着礼物拉上小妹,登门道歉又慰问。父亲倒好,当着埋怨的母亲,竟然眉飞色舞地说“我一巴掌打下去,心里真是痛快极了!终于教训了他一回。”那表情就像中了大奖,让母亲哭笑不得。

 当然,父亲太过率直甚至霸道的性格有时也令家人尴尬。

   六七十年代,流行坝坝电影,全厂男女老少连同邻村的老乡齐聚在放映机雪亮的光束周围,黑压压的一片。人多场地小,各家凳子之间距离近,前后左右散发的体气汗臭等混杂,空气自然不好,父亲最喜欢避开人群,带着我们从屏幕背面观影,但也免不了人群扎堆的时候。 

       有一次,全场人都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大屏幕,忽听得父亲厌恶地大叫一声“呸,谁放的?臭屁臭死啦!”众人诧异,扭头张望。嗨,谢天谢地有夜幕掩护,否则,那个不小心漏气人的该多难堪啊,我们又该多尴尬呀!借着微弱的光,侧脸看父亲,他已神情自若地看起电影来,只是眉头还没舒展开来。 

   记不清麻将热是哪年火起来的,父亲跟麻将却像有仇似的。他旗帜鲜明地反对家人打麻将,尤其是约束着母亲。有时姨妈们从外地来探亲,或者周末兄妹们团聚想在家打麻将,都要事先征得他的同意,他即使点头了,也不忘嘱咐“一会儿可以,不能太晚。”转身还会嘟哝着“打麻将有啥意思,不如看书学习呀”。有时大家玩得兴起,他冷不丁地推门而入,提醒时间快到了,如果他认为超时太多,就不顾姨妈们的面子,用他特有的湖南腔吼一嗓子,母亲便赶紧叫收兵。

母亲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家务之余,唯一的兴趣就是打打小麻将,可父亲不理解,总说是不务正业,还给子女带了坏头,我多次替母亲争辩无效。为不惹父亲生气,母亲只得顺从,久而久之便彻底失了兴趣。父亲离世后,母亲难以适应,终日郁郁寡欢,为打发孤寂,我们动员母亲打麻将,但早已没了兴趣。我想,九泉之下父亲若有知,一定是后悔的。

父亲尊重知识,特别重视子女的教育。

即使在满大街痛批臭老九、高歌白卷英雄的年代,也从未放松对我们兄妹就读学校的质量要求。

糖厂初创时期,周边只有一所村小,为了让我们接受县城的小学教育,他毅然舍近求远,想方设法将年幼的我和哥哥送进县城,五年间先后辗转于后街托儿所、生产路小学和朋友家几处保证了我们小学毕业;在极左的书荒年代,他为我订阅《朝霞》文学期刊,假期亲自借厂子弟校教室为我们讲授“鸡兔同笼”类算术题。

七九年高考前夕,父亲托泸医陈阿姨专程到富二中给我送来一只钢笔却无半纸书信;当西南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信辗转到家时,父亲的欣慰自豪难以掩饰,当即给湖南老家奶奶拍了电报,又奖励我一套辞海,并决定亲自送我上学。

  临走的前夜,父亲给我打被盖卷,他手脚麻利,被卷儿折叠方正,棱角分明,外观漂亮,展示了军人的基本功。只是未料我肩太窄,致使他返工好几次,父亲不无调侃地说“肩膀咋这么窄呀!”看到我背上合适的被卷儿,父亲认真地说:“上大学了,女孩行为举止要做到,大方不失稳重,活泼不失轻佻。”

七九年,富顺到重庆,乘火车必须从隆昌站上。

  父亲扛上被卷儿(那个为我定制的被卷),拎着行李包带我挤绿皮火车。

拥挤不堪的车厢难找平稳落脚的地儿,他扫视了一遍车厢,然后锁定在我们就近的车厢尾部。父亲让我努力靠近车窗,他则背对过道,用他宽大的背隔离着一个个前涌后仰来的身体和背包。

列车“哐当、哐当”的摇晃着,身体在缝隙中憋屈着姿势的父亲没有说话,似乎仍保持着对四周的警惕,他额头上的山字形发际线越退越高,脸颊也显些瘦削。那时自己竟然还没意识到父亲已经开始老了(他再精力旺盛也是年过半百了),居然还心安理得的接受着父亲的照顾,想来真惭愧!     父亲陪着我报到,帮我挂好蚊帐,又带我去天生桥添置了些生活必需品,才匆匆赶往重庆。也不知那天他赶上了哪班车,当天可是深夜才回到了李家湾?

八十年代初,掀起了招工潮,父亲始终坚持鼓励弟妹们考大学不动摇。正是父亲的坚持,我们兄妹终于挤上了高考的班车,拥有了后来稳定的工作与生活。

父亲也十分重视子女生长时期的健康与营养。

在被打成走资派又缺肉少油的票证年代,他主动要求去有损身体但劳保待遇高的岗位,挣得每月的黄豆、猪肉以改善我们的生活;周末他常为我们推豆花,让我们喝鲜豆浆;当人们觉察工厂的水污染,发现肝肿大问题时,他想方设法托人买来酥麻,强迫我们吃酥麻拌猪肝、喝鸭子酥麻汤,还定期带我们去县医院找朋友丁医生为我们体检,使我几十年来对肝部是否舒服都异常敏感。

   三妹年幼时夜间常发懵哭闹,父亲为此对母亲多有责怪,埋怨拿不出治疗良方。为解除三妹的夜间噩梦,父亲经常在她晚睡的床前绘声绘色讲杭州西湖风光等美好的场景,十二分的耐心。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表面是严肃严厉的,但内心却充满了慈爱。

 他不允许我和哥哥溜进工厂偷吃残留在灌装机内壁的白糖锅巴;禁止我午睡时偷跑出去捕蜻蜓;警告我们赤脚趟水沟会染钩虫病;更不许我们私自下河玩水。一旦被他逮住,他吼声如雷,声震左邻右舍,但他那高高举起的拳头或扬起的大巴掌,从来不会认真地落在我们的身上,最多就是伴随着斥责命令我们摊开手掌,打几下。

父亲对子女的爱是典型的东方式的,他从不把爱挂在嘴上,但我永远记得那些温馨幸福的场景:

   寒冬腊月天,为催促懒床的我们起来,父亲双手捧着刚从炉灶上烤热的棉衣裤疾步前来,嚷着“热烘烘的,快穿上”,并用温暖的大手帮我们把胳膊腿儿伸进厚厚的棉衣裤里;酷暑天热,父亲会钻进蚊帐抡起他的大蒲扇给我们送凉风,恰逢帐中有蚊虫叮于帐上,便会展示他双手合掌准确捕抓的技艺;晴朗的夏夜,他领着我们到迎风的村头山坡上,铺上凉席,仰望星空讲故事;出差回家,进门便迫不及待地从行李袋中拿出一只玩具小鸡,欣赏着上足发条的金黄小鸡满地雀跃,同我一起欢乐。中学时代,李家湾渡口周末的夜色中,常常会有父亲焦急等待的身影。江风中那一腔湖南调的呼唤永远飘荡在我心上。

父亲性格开朗,充满生活情趣,甚至不乏浪漫。

 

年轻时的父亲风度翩翩,兴趣爱好广泛,读书、下棋、打乒乓球、唱京戏都有一手。他对着家人唱京剧《海港》“大吊车,真厉害,沉重的钢铁轻轻一抓就起来”,行腔高亢悠扬,末了,还模仿演唱者“哈!哈!哈!”地爽朗大笑,自己已陶醉其中了。   

据母亲讲,生三妹那年,生活困难,坐月子买不到鸡吃,父亲跑到邓关镇花三十元买了一只大白鹅。

有趣的是,他既没有宰杀也没有将鹅捆绑装背篼,而是用一枝细竹鞭吆喝着走了七八里羊场小路呢。一个干部模样的男子,赶着一只大白鹅,行走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悠悠地摇晃着竹编,嘴里唱唱哼哼,时不时吆喝、鞭打几下摇摇摆摆的大白鹅,那情景是不是有些滑稽?更戏剧性的是,路经一村,一农妇居然出来拦道,声称大白鹅是她家的。真想知道,父亲是如何摆脱农妇纠缠的,那大白鹅怎么上李家湾渡河船的,最终又怎么进了家门?可惜,九泉下的父亲再也无法回答我了。   

80年代的泸医忠山校区,山上古木参天,绿荫遮天蔽日,空气清新,适合读书锻炼。适逢《霍元甲》热播,提前退休的父亲,除了常去亭式建筑的老干阁楼读报,便是到林中找一棵双臂不能合抱的大树,对着树桩用力掌击,嘴里还“嗨!嗨”的和着节奏。还常对我们说,若天天坚持,日后功夫可不得,他迷上了霍元甲呢。      

父亲一向不主张养猫狗,说是易传染病菌。但有一只猫却例外。

这是一只黄褐色豹纹皮小猫,专为防山鼠养的。猫聪明伶俐,听到回家主人门前的脚步声,便用爪子开门;天黑了,能跳着拽电灯拉线开灯;它会在众人跟前打滚、做出各种撒娇姿态,是小弟的最爱。父亲说这猫聪明伶俐,就叫黄雅玲吧。不幸的是,黄雅玲得了一种皮肤病:成团地掉毛,日渐枯瘦,一般的药似乎不管用。父亲想到了他在宫廷秘方上看到的一个方子,便用黄雅玲的名字处了一药方,叫我们取药来煎洗,可惜没能救治好,家人很是痛惜。因父亲时常提及黄雅玲,外地的姨妈们还以为是大哥找的女朋友呢。

2008年汶川大地震,住在钢筋水泥楼房里的人都纷纷涌到露天平坝打地铺、支帐篷。父母住三楼,外宿了一次,终嫌麻烦。父亲说,晚上索性就开着门睡,方便逃离。87岁的老父亲竟然自己当起把门将军来,坚持守候在敞开的家门边,让家人安睡。有一晚,我听见他对母亲说:“别担心我跑不动,房里有把大黑伞,到时一把撑开如降落伞,直接从阳台跳下去,安全快捷。”不知贤惠的母亲作何回答,天真浪漫的老父亲呐

父亲热爱学习,终身坚持读书看报,耄耋之年仍学英语、养兰草、读文史、习中医药方、学画画。      

父亲中年因为注射链霉素差点送了命,导致听力严重受损很早就佩戴了助听器。耳聋又年岁渐老,念出来的所谓英语怪怪的,只有他自己能懂,但依然坚持朗读、记单词,俨然一个中学生。

他喜欢搜集揣摩名中医药方,一本《宫廷秘方》常捧在手上,一次他对我说:“要想肤色红润,这里有秘方”。然后滔滔不绝地讲什么桃花瓣如何如何,大概是见我脸色青黄又不忍直言吧。

父亲爱美,离休后专门佩戴了假发。那时假发工艺差,外观极不自然。父亲便戴着假发上理发店,坚持让师傅按正常头发修剪,结果可想而知——废了。想像着理发师傅的诧异、尴尬、父亲遗憾的神情以及那不报废发套的滑稽样,即使在几十年后的今天,家人也忍俊不禁,孩提时便在我家的小姨妈每每都大笑出眼泪来。似乎从那以后,头上总带着顶样式好看的博士帽了,直到离开我们。   

为了描摹古代仕女,父亲鼻夹老花镜、手拿放大器,用铅笔一笔一画的描,一点一点的调色、着色,一遍又一遍,一张又一张,来劲了吃饭都得催几次。我们吃惊的发现,父亲竟然有绘画的潜质,可惜没早点专注于此,否则凭着他那股认真劲,没准儿能有可喜的成绩呢。

唐代美女插图原本就不易临摹,他画了不知多少次。有趣的是,那美女丰满的胸脯总像一对大萝卜,父亲很不满意,反反复复,画纸都擦黑了,自己也生气起来。我笑着说:唐代崇尚肥美,差不都就是这个效果,您别只看局部就好。当时我就下决心要替他买专用于临摹的画本,免得那么吃力,去书店逛了逛没找着,就没再用心去找。真愧对老爸了。      

父亲爱好众多,可惜没在某一领域取得特别的成绩,也没留下什么书稿。

庆幸的是,我们替他把《中国古代科学史上的彩虹》自费印刷成册,并写了序。那是老父亲晚年靠着放大镜一字一字手书出来的,整整一百多页。他查阅了大量资料,分类编纂。这本颂扬我国古代科学技术发明的小册子,倾注着父亲对中华文明的热爱,字里行间洋溢着自豪。此外,母亲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了几首感怀的律诗,仅此而已。

当然,那套全国首发他便订购了的12本《中华大字典》,那个不远千里背回来的厚重砚台,成了我的珍藏。

冬去春又来,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在旷野中散发出阵阵亲切而惆怅的幽香,微风飘荡的花香中似乎有父亲的气息,恍惚中我又见到父亲的身影。

淡淡幽香的油菜花,漫山遍野,年年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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