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他方(小说 木 隶)
来源: | 作者:pmo38c9ab | 发布时间: 2017-11-19 | 4565 次浏览 | 分享到:

                                                                         木     隶  
                                                           作者授权

                       

      人与人,两眼一对,便知是否一路。

    小丁上班第一天,马主任只瞥了一眼,就不喜欢了,小丁眼睛里,没有马主任所希望的,那种恭敬和崇拜,相反却有那么一点点游离,一点点飘忽,一点点晃荡,马主任心里,格登格登闪了几下,不爽。小丁和马主任感应一样,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就不喜欢了,在马主任脸上,找不到一点点亲切,一点点平易,是那种官场的面具表情,从举止到言谈,都方方正正滴水不漏,眉宇间透着当官的架子和做派,小丁心里也格登格登闪了几下,不爽。

    小丁有点儿后悔到机关,后悔不该听父母之言报考公务员。

    有一次,马主任到秘书室巡视,秘书室一共两个秘书小李和小丁。小李早来两年,各方面已入道,见马主任进来,自然而然站起来。小丁慢了半拍,动作还有些迟疑,马主任有些不爽,脸上仍半笑不笑,说了几句工作上的话便走了。

    又一次,马主任带小丁到县上出差。上车,小丁没给马主任开门;下车,没给马主任拎包;吃饭时,没给马主任挡酒;被人架着进房间,也没检查马桶漏不漏,水笼头畅不畅,床头灯亮不亮,结果都有问题,换了小李就不会出问题,有了问题也会解决问题。

    最让马主任不爽的是,每次召开厅务会,小丁的表现令人失望。厅务会是重要的工作会议,马主任通常会叫秘书去听一听,小李总是不停地记笔记,从会议开始到结束几乎没停;小丁却懒得很,只是偶尔记一记,在小丁看来,重要的才记,不重要的就不记,都是些重复的话,附合的话,没有实质内容的话,小丁不愿意记。

    小丁与马主任渐行渐远。

    一晃,一年过去了,小丁不在状态;再一晃,又一年过去了,小丁仍不在状态;又一晃,再一年过去了,小丁还是不在状态。马主任找小丁谈了几次,效果很不好,马主任很不满意。有一段时间,厅项目办公室事儿多,马主任叫小丁去帮忙,干了两个月,小丁回来了,项目办对他的评价是,人很聪明,心不在焉。马主任也死心了,权当没这个人。

  这期间小丁也没闲着,悄悄联系了几所大学,几家报社,甚至还私下跑到深圳,和下海的大学同学取得了联系。在小丁心里,他越来越感受到,他不属于机关,再这么无所事事的呆下去,他会憋死的。他常常在镜子前,看着自己那张苦瓜似的小白脸,一筹莫展。与父母论战数轮,又闭门苦思三月,终于痛下决心,萌生了辞去公职的念头。

 

                  二

 

    这一天是星期一。

    小丁揣着辞职书,来到厅机关,他想试探着把辞职信交出去。可是奇怪,办公大楼与往日不同,冷冷清清。通常,厅务会是每周一上午召开,办公室的全体官兵,会早早赶来做会前准备,布置会场、摆放坐牌、分发材料;参加会议的代表们也会提前到达;马主任更是招呼应酬,跑上跑下,忙里忙外。今天,走廊上清风雅静,会议室空无一人。

    走廊尽头,是秘书室,秘书室隔壁是机要室。机要室门开着,林媛媛刚接完一个烦心电话,愁眉苦脸的。林媛媛长得有点像影视明星冬莉亚,身材像,五官像,只是声音不像,机关一些人不叫她本名,就叫她冬莉亚,追求的人很多,小李小丁都在其列。林媛媛与小李走得更近,可能已是恋爱关系。小李个子高,五官端正,工作表现好,言谈举止沉稳,小丁则认为小李具有两面性,像套中人一样,看不透,不知心里想什么。小丁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林媛媛会喜欢他?小丁很不爽。

    林媛媛见小丁进来,叹了口气,出事了,几十号人在省政府静坐,办公厅叫我们,尽快把人带走,这是第三个电话了。

    小丁见惯不惊,马主任不是还兼信访办主任吗?给他讲,是他的事

    林媛媛:都打了好几遍了,打不通,没信号。” 

    小丁:打不通就再打,他会到哪里去?当官的,一个没来,到底怎么了?

    林媛媛:都困在仙鹤山庄了。

    仙鹤山庄,是厅机关的职工疗养院,青山环抱,绿水缠绕,空气清新;山庄又是庭院设计,院院相通,廊廊相连,户户见山水,窗窗有花香;山庄伙食又好,不搞洋晕,专营乡趣,把山里的野味草味倒腾得出神入化;配上山上的草药泡的酒,喝一口不知身在何处,这么美好的地方谁不愿意去?几天前,马主任建议利用周五周六两天时间,在仙鹤山庄举行处级干部小集中学习培训班,周日返回。因为省政府很快要把各个省级机关的楼堂馆所统统上收,各单位再也不会有自己的小天地了。一把手厅长在北京中央党校学习,二把手厅长和机关党委书记商量了半天,最后还是同意了马主任的建议。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周六晚上一场大暴雨,把公路冲垮一截,进去的人全困在山里。马主任昨晚给林媛媛电话,刚说了一半就断了,一直联系不上。小李跟马主任还有两个副主任进山了,厅办公室除了林媛媛和小丁外,就剩两个打字员,其他处室清一色普通职员。

    小丁深感震惊,一边是上访静坐,一边是被困山里,传出去轰动全省,同时,也幸灾乐祸,是不是小李也困在了里面?

    林媛媛看着小丁,你什么意思?小李在里面,是马主任带进去的。

    小丁不坏好意:所以,你很着急。

    林媛媛恨了小丁一眼,反唇相讥:要是小李在,小李一定会去。

    小丁:去哪里?

    林媛媛:去省政府,把人带走。你敢去吗?把人带走。

    小丁指着自己鼻子,笑道;我去?除非嫁给我。小丁贼贼的瞥了瞥林媛媛,其实,我早就腻了,早不想干了,今天我是来辞职的。

    林媛媛有点不耐烦,又来了,又来了,光打雷不下雨,不想听。

    小丁大义凛然:辞职书都写好了。说着,掏出来放到桌上。

    林媛媛瞥了一眼,你辞职,你能干什么,别后悔,你真要走,先把眼前事儿办了,去省政府,就去看看,摸摸情况,领导一个都不在,你不上谁上,敢不敢?

    小丁诡谲一笑,嫁给我,我就去。

    林媛媛不屑一顾,少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

 

                   三

 

    在心爱人的面前,小丁不忍拂袖而去,怎么的也得表现表现,他从下属单位要了两辆面包车,叫上两个机关年轻人去省政府了。刚走,马主任给林媛媛来了一个电话,说路通了,他们正在回来的路上,估计要三个多小时。林媛媛把上访的事和小丁去省政府的事讲了,马主任惊恐万状,说千万不要带到厅里来,早就下放了,是地方的事。林媛媛一连给小丁打了好几个电话,小丁没接,估计场面很乱很闹。一个小时后,小丁从省政府回来了,载着几十号人的两辆面包车,浩浩荡荡开进了机关大院。

    上访人员从面包车上下来了,都是退休职工,六七十岁的人,衣着朴素,面色冷峻。几十号人扑拉拉站了一大片,立在办公大楼面前十分醒目,过往行人纷纷驻足观望。门口保安诧异地看着,这些人几天前来过,只有七八个人,今天增加到几十人,还是坐着面包车来的。小丁给林媛媛打电话,叫她把党组会议室打开,他要把上访人员带上去。林媛媛急了,连连问不是叫你去看看,怎么把人拉回来了。片刻,林媛媛气喘吁吁跑下来,把小丁拉到一边,悄声告诉他快把人拉走,马主任来电话说,千万别往厅里带,早就下放了,是地方上的事。

    小丁低声说:你就知道马主任,是省政府叫拉来的,这些人员是德昌市的,德昌市政府还来了一个张秘书长,张秘书长说了,借用我们会议室用用,开个会,很快就把他们接走。

    林媛媛拽了拽小丁,那也不能往党组会议室带,往地下室的库房带,平时上方人员来都是在那里。

    小丁:我问了,昨天就堆满了东西。

    林媛媛:还有其他会议室呢?

    小丁:大会议室在装修,小会议室只容得下十来个人。

    林媛媛:让他们派代表,其他人在外等着。

    小丁:你不知道今天的场面,他们静坐在省政府门口,省长的小车都开不进去,围观的人山人海,交通都断了,警察来了不少,防爆队员也来了不少,公安厅一个副厅长追着我问,当官的哪里去了,叫把人马上带走。这些人提出两个条件,一个是集体谈判,一个是必须解决问题,不答应就不走。办公厅叫我先把人拉到厅里来,有什么事慢慢谈,人不带走,社会影响太大,你说敢不执行?

    林媛媛不再坚持,但她说最好请示马主任。

    小丁:你要请示你请示,我不想管了,辞职书已在你桌上,你帮我交,我走了。小丁说着,真的拔腿要走,林媛媛一把拉住他,你装什么装,依你依你。

    上访人员进了党组会议室,有些迟疑,有些惊讶,有些受宠若惊,安排在这么漂亮的会议室,待遇与以往不一样,看来静坐效果是不一样。机关里一些年轻人,都为小丁捏一把汗,形成僵局,赖着不走,该怎么收拾?小丁反倒无所谓,既然决心离开,还有何惧。这事儿,处理得下来,算是搭个手帮个忙;处理不下来,也没什么怕的,空城计的事儿抖出去才是大事儿。

    德昌市张秘书长开始和他们谈了,刚开始场面比较乱,大家都抢着发言,声音嘈杂纷乱成了一锅粥,张秘书长叫大家推出两个代表,不清楚的请其他人再补充,会场慢慢安静下来。小丁听了一个大概,反映的是历史遗留问题,讲政策,市上应该执行,把问题解决了,但市上财力紧张,一直拖着没有解决,一次次上访,一次次拖着,久拖未决直到今天,老同志们只好破釜沉舟,到省政府静坐。小丁听了一会儿,便抽身出来,来到机要室对林媛媛说,他想出去透透空气,在街上走一走。林媛媛说:上班时间,你往哪里走?小丁指了指桌上的辞职信,你帮我交了,我真的不想干了。林媛媛说:我不交,要交你自己交,要走,等马主任回来再走。

    小丁装模作样叹了口气,嫁给我,我就不走,和小李比,我也差不到哪里去。小丁知道自己已经出局,说话也无遮拦。

    林媛媛扭过头,不理小丁。小丁瞥了瞥桌上的辞职信,不想再说什么,转身就走,林媛媛急了,追到电梯口,把辞职书往电梯里一扔,你走你走,走了别回来。

 

                    四

 

    办公大楼附近,新开了一家叫归来的咖啡屋,小丁还没来过,见里面环境不错,便叫了杯咖啡,独坐一角,想着未来的路怎么走。本来他是想尽快去深圳的,他的一个在台资公司工作同学混得不错,愿意帮他在公司谋个职位,但告诉他缓点去,公司负责人事的老总出差在外,要半个月才回来,等老总回来再去也不迟,小丁觉得也好,自己正好调整一下,但辞职刻不容缓,自己一天也不想在机关待了,多待一天多一天痛苦。咖啡屋的爵士乐轻慢地响着,袅袅婷婷弥漫在四周。小丁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突然萌生去大理的念头,划一小舟,懒洋洋躺在洱海上,晒晒温暖的阳光,吸吸清新的空气,放松放松久憋成郁的心情。

    手机响了,林媛媛打的,叫他无论如何要回去一趟,党组会议室里面闹起来了,老同志们又要回省政府静坐。小丁问马主任他们走到哪里了,林媛媛说又堵在半路上了,信号不好无法正常联系。小丁很烦,又不忍让林媛媛独撑困局。只得赶回厅里。

    小丁来到会议室,里面群情激奋,一片嘈杂,张秘书长被包围其中,脸色通红,汗流浃背,束手无策。不少人一边叫着吼着,一边互相招呼着准备往外走。小丁已顾不上与秘书长沟通,张开双臂拦住大门,大声说到:各位老同志,大家冷静,再坐十分钟,十分钟后一定给你们答复,十分钟没有答复,你们再离开也不迟。上访人员见是小丁,知道是他带着车来接他们的,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下,有的人吼道,十分后没有答复,还要去省政府。

    小丁一边应着,一边把张秘书长拉出会议室。张秘书长告诉他,问题的核心,是他们要市政府给一个时间,三个月内必须解决,我请示了分管副市长,分管副市长说不能明确时间,只能说尽快解决。他们说尽快就是没有时间,就是无休止的拖延,他们不答应,还要到省政府去。小丁听完,深感事态严重而紧迫,必须要有一个让他们信服的良策。林媛媛也从机要室过来,三人站在走廊尽头,你看着我,我看这他,无计可施。

    小丁脑海飞速运转着,极力搜索着变幻莫测的记忆碎片,突然,他想到了在厅项目办帮忙的情景,成天人来人往,计划计划,项目项目,资金资金,印象太深了。他想到一个主意,对张秘书长说;你看,可不可以这样,过一会儿,你在会议室宣布,遗留问题,市里同意解决,时间三个月,事后你们再向厅里请求,争取三个月内给市里安排一个项目,厅里兑现市里才兑现,厅里没有兑现市里就不兑现。

    张秘书长:是什么项目?

    小丁:解决历史遗留问题,市上出多少钱,厅里就找一个价值相等的项目。

    张秘书长有点不相信,你说话算不算数?

    小丁:不是算不算数的问题,只有这个办法,厅里兑现不了,市里就不兑现,市里一点损失都没有,关键是市里要做工作。张秘书长想了片刻,说要请示一下才定得了。秘书长走到一边去打电话了。林媛媛瞪大眼睛看了小丁足足两分钟,两片嘴唇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开张,小丁,你吃了豹子胆呐?小丁耸耸肩,那你说怎么办?看着他们回去,又去静坐?你又接电话,又求我?林媛媛扬手捶了小丁一拳,臭德性。几分钟后,张秘书长回来了,说他们的领导基本同意,前提是厅里安排了项目,市里才解决遗留问题。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顺利了,秘书长在会上宣布了,会议室一片掌声。小丁又给大家一个惊喜,叫所有人去食堂用餐,会议室又是一片掌声。

    林媛媛一把拉住小丁胳膊,你疯了,食堂本来就人满为患,怎么可以叫上他们,也没有先例。

    小丁说:我这叫逆向思维,给他们一个惊喜,吃了饭,皆大欢喜,高高兴兴回家,我们这里也清静了,省政府也清静了。

    林媛媛:也容纳不下呀。

    小丁:去小食堂。

    林媛媛一惊,小食堂是厅领导的,绝对不行。

    小丁:吃了就行了,反正他们又没回来。

    林媛媛:你胆子太大了,你疯了。

    小丁:我是要走的人了,就当玩一把。

    到小食堂用餐,必须要经过大食堂。当这群上访人员穿过大食堂时,几百号职工都惊诧地看着,老同志们有的昂首挺胸,有的镇定自若,有的局促不安。小丁走在他们前面,有点无所畏惧,有点大义凛然。林媛媛在心里说,小丁真是要辞职了。取餐时,老同志们个个精神抖擞,神采奕奕,容光焕发,都把盘子堆得满满的,他们告诉小丁,早上吃的是方便面,肚子早饿得咕咕叫。小食堂的饭菜很快就一扫而光,小丁还叫服务员从后厨端了不少来,大家吃得兴高采烈,心满意足。

    半小时后,大家吃完了午饭,心情愉悦地上了面包车。当面包车徐徐开出机关大门时,老同志们都纷纷朝小丁挥手致意,小丁也向他们挥手。此情此景,还有点让人感动感慨感触,小丁在机关窝囊了三年,从没有像模像样做过一件事,今天,他有点感觉了。

 

                    五

 

    面包车驶出机关大院,小丁也告别了这幢让他压抑了三年的大楼,远远的,林媛媛在看着他,眼里充满陌生和异样,或许她在想,这个小丁她从来就不认识。

    小丁在街上盲目地走了不知多久,脑海翻腾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平时只是奋懑,今天却火山似的爆发,凭借的是辞职,还是乱世英雄的胆气?真正的原因,应该是长期抑郁难熬所积淀的情绪吧,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今天总算有了一个了结。

    天空灰暗的雾霾比早晨稍微淡了一些,能从雾霾中看见太阳虚幻的影子。苏宁电器城的音乐铺天盖地,把整个空气都注满了喧嚣与浮躁;万达商城的广告更是张牙舞爪,仿佛要把所有人吸进去挤干扎尽;新开张的火锅店门庭若市,大折扣的诱惑吸引着男女老少蜂拥而入。小丁手机响了又响,是林媛媛一个又一个的电话,他不想接,他不相信林媛媛会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在一家中国青年旅行社门前,小丁犹豫了很久,想来一个说走就走的旅游,去一个地方呆上十天半月,最终又举棋不定,不了了之。

    小丁在租住屋呆了半个月,除了睡觉,大部分时间是在楼下网吧浑浑噩噩。那封辞职书一直在他兜里,当时他可以交给林媛媛,也可以放在内收发室,但他忘了,忘了也无所谓,辞职书只是一个形式,行动才是实质和根本。这段日子,林媛媛又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没接,他是真的不想回到令人窒息的樊笼。这期间,深圳同学来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老总回来了,老总说可以去,但没有职位,什么时候有职位要看工作业绩来定。小丁有点心灰意冷,心里的天平又开始晃荡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懦弱和世俗,又没有定力和勇气摆脱,理想总是海阔天空,现实却又荆棘丛生。小丁开始抽烟喝酒。

    这天上午,有人敲门,把小丁从昏睡中敲醒,是林媛媛,一脸的不高兴。林媛媛以前来过他住的地方,那时小丁暗恋林媛媛,把她带来过两次,乌托邦式的开始,乌托邦式的结束。林媛媛站在门口,不进屋,脸色阴冷阴冷的。

    小丁问道:什么事,一脸的不高兴,谁招惹你了?

    林媛媛欲言又止,顿了一下,打了N个电话,也不接,范儿呀。

    小丁感觉不会是接不接电话的事,肯定另有原因,你把我闹醒了,又不说什么事,那我接着睡觉,进不进来,挤一挤。

    林媛媛身子没动,爱理不理,厅长叫你去一趟。

    小丁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林媛媛。

    林媛媛:厅长从北京学习回来了,人事上做了调整,马主任轮岗到厅史志办当总编,史志办的薛总编调厅办公室当主任。薛主任叫我来叫你,说是厅长召见。

    马主任调离,小丁听了,心里一阵窃喜。

    林媛媛酸酸问道:厅长找你什么事?

    小丁这话应该我问你,这段时间我没去上班,什么都不知道,他从来不找我,他要找都是找马主任,还有你的小李,怎么会找我,我早就不想干了,我要辞职,你是知道的。

    林媛媛看着小丁,一言不发。

    小丁第一个反应是不想去,既然已经诀别,回去已无意义。但,厅长毕竟是厅长,厅机关的最高长官,全行业的统帅,全系统的领军人物,拒绝厅长,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厅长是不能拒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六

 

     厅长办公室,小丁几乎没有进来过,汇报工作都是马主任的事,有时马主任会带上小李,林媛媛则是每天都要进去送文件取文件。小丁到了厅长办公室门口,看见厅史志办的薛总编和一个县长正要进去,薛总编已是薛主任了,见小丁来了,叫县长等等,带着小丁进了厅长办公室。厅长五十来岁,是温和与冷峻,严肃与活泼,对立与统一,结合得尽善尽美的典范,办起事来,雷厉风行,大刀阔斧。厅长刚打完一个电话,见他们进来,伸出手掌主动与小丁握了握,厚实而温暖的大手,让小丁受宠若惊。厅长对小丁说,上访的事,处理得很好,省政府比较满意,你做得对做得好,有处理复杂情况的能力。厅长还给薛主任交待,把小丁可以安排在隔壁,帮助处理一些杂务。

    厅长只见了小丁几分钟,小丁就跟着薛主任出来了。薛主任告诉他,处理杂务,主要从几个方面入手,一是对来汇报工作的,要先预约,不能让人随便闯厅长办公室;二是对厅长审批过的文件,要及时取出来交给有关处室办理,重要的还要跟踪督办;三是上访人员一律不得入内,想办法疏导带离,切不可影响厅长办公;四是协助处理一些来函来信。小丁明白了,这是变相的厅长秘书,以前是小李,后来不让配,根据有关规定,只有副省级方可配秘书,但不少省级机关都以这种方式灵活处理。

    这是一个看似不起眼,实则相当重要的岗位,今天落在了小丁身上,受宠若惊,始料未及。厅长的这番安排,完全打乱了小丁的计划,也将自己搞得心神不定。在厅长看来,是器重是抬举,也是命令是决定。可厅长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微不足道的年轻人,已经决定辞职,永远离开机关,赤裸裸独闯天下,只是没有来得及递交辞职书而已。

    隔壁办公室,不足十平方米,原来是个杂物间,薛主任叫人打扫干净,让小丁使用。小丁有些迷乱而迷茫,事别半月,恍如隔世,一切来得太快,快得让人不真实不踏实不放心,仿佛置身梦境。

    最后,小丁还是决定留下,时间不容小丁深思熟虑,这或许是他人生重大的转折,他可以不再在是一个被人冷落,被人排挤的卑微之人。人就是这样,感情复杂而变化无常,一切的一切,看似浩繁缭乱,实则却是牢遵趋利避苦的铁律,小丁也不例外,他就是凡人一个,更是小人物一个。

 

                    七 

 

    坐在厅长隔壁,电话多了,来人多了,求办事的多了,下属单位和市县来汇报工作,都要事先与小丁联系,希望尽快安排与厅长见面,反映问题解决问题,对小丁自然是礼貌尊重,小丁偶尔还会收到茶叶土特产什么,让小丁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时不时有飘飘然然的感觉,这感觉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但是,令小丁始料不及的是,自从坐在厅长隔壁后,林媛媛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都要说说话聊聊天,一般同事正常关系,现在却爱理不理的,说话还有一点含沙射影,认为这个位子本来是小李的,因为处理了上访,才得到厅长的赏识,当初还是我逼着他去的呢。看来,林媛媛已和小李完全走到一起了。

    小李虽看不出丝毫的喜怒哀乐,骨子里却让小丁感到阵阵凉气,除了工作的交道,几乎没有与小丁有任何交流和来往,见了面有事说事,没事走人,脸上看不出潮汐起伏云淡风清,似乎更加深不可测。

    厅机关一些爱和小丁开玩笑的哥们儿,插科打诨少了,率性随意少了,见面说话不冷不热,脸上表情不咸不淡。

    薛主任始终温温和和,叫小丁一心一意为厅长服好务,厅长没到要先到,厅长没走不先走,接好每一个电话,办好每一件事情。

    马主任则很少见面,史志办在另一幢办公楼,各走各的道,各行各的船,业务上从前方转到后方,远离一线的刀光剑影弥漫硝烟,躲在小楼成一统。在电梯里,小丁与马主任相遇三次,不仅是彼此的窘迫尴尬,还有仇人相见的分外眼红,大家都清楚,仙鹤山庄之事,使马主任兵败麦城,而小丁的无心插柳歪打正着,更加重了功亏一篑,两人的命运由此逆转。

   小丁很烦,坐了个隔壁,居然在机关泛起层层波澜,人心叵测,世态炎凉。自己每天还忙得焦头烂额,接不完的电话,开不完的会议,写不完的材料,人微言轻,形影相吊。他感觉正在一天天失去自我,内心极端纠结和郁闷,这种纠结和郁闷,比以前更深更重,尤如巨石压胸令人窒息。

 

    新年快到了,整个城市年味渐浓。

    这天上午,小丁呆坐桌前,望着窗外灰蒙混浊的城市,百无聊赖,万念俱灰。无意间发现了那封辞职信,心里百感交集,当时离开了就离开了,无论身在何处,心是自由的,心里格登一下,又心生去意。走廊里空荡荡的,薛主任带着两个副主任去远郊写厅长的工作报告,过了年就要开全行业的工作会,总结去年,部署新年,老生常谈,年复一年,小丁厌倦之极。小李和林媛媛已有几天没来上班了,说是请了假要准备结婚,两人更是如胶似漆,小丁愈加心灰意冷心烦意乱,竞争不过小李,眼睁睁看着美女飘然而去,如果林媛媛和自己好,呆在机关尚可苟且偷生,林媛媛投入他人怀,再呆在机关如同身陷地狱,五内俱毁。

    这时,电话响了,是人事处小张打的,小张和他是哥们儿,可以说是唯一的朋友,小张悄悄告诉他,厅里挂职下派的名单出来了,有小丁,是好事呀要请客呀。小丁接完电话,一点兴致都没有,挂职下派,到穷山恶水去过一趟水,回来机会多了,更是踏上了仕途这条痛苦而漫长的路,压抑沉闷,生不如死。小丁感到全身燥热,骨血间似乎如烈火灼烤,宛如爆炸前的奇状异态。桌上的电话又响了,是德昌市张秘书长打的,张秘书长告诉他,你们厅长不同意安排项目,市上根本不能接受,历史遗留问题也就放下来了,退休老职工在市里上访了几次,市上解决不了,他们今天跑省城来了,马上快到省政府了,快来一起想办法,人数比上次多,估计有三百多人。小丁一听,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了。

    迷乱中,小丁给薛主任打了一个电话,关机;又给两个副主任打,关机。一定是怕干扰,影响写材料,故意关掉手机。小丁跑到厅长门口,想进去汇报,又怕影响厅长工作,厅长正在和一个市的书记市长谈事。小丁也顾不得多想,慌慌张张给车队打了一个电话,说要一辆小车去省政府。在电梯里,又碰见马主任,两人都不说话,狭窄的电梯空间更加重了气场的压抑和凝重,小丁的眼角余光似乎感到,马主任阴冷的脸上挂着一丝冷嘲,不可名状,耐人寻味。电梯到了一层,小丁发疯似的逃了出来,两腿却如铅沉重。刚上车不久,小丁手机响了,是人事处小张打的,他说刚才说漏了一件事,今天一上班,林媛媛就到人事处,交了她和小李的辞职书,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连工作都不要了。

    小丁听了,如晴天霹雳,脑袋仿佛轰的一声炸开,两眼金星四射,喉咙僵硬呼吸困难。两眼视线模糊,车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仿佛扭曲变形,灰暗浓重的雾霾中,那楼宇间的朝阳,也气息奄奄苍白无力。

 

                                              20171月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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